門的那邊是世界之重。
我踏過冰白的地面,走過一格格燈光。
呂樹塔主將我引領至一扇門外,叮囑片刻後,將我留在這裡。
密實的機械門佇立在我面前,厚重得彷彿隔開了兩個世界。
門內,並非一位尋常病人——那是曾經手握乾坤、撥弄過無數人命運的救世主,亦是一條苦苦掙扎的靈魂。他拒絕我的進門治療,只說自己沒病。
我習慣於和這樣不願傾訴的病人打交道,他們往往口口聲聲說自己正常,實則內心已經腐蝕得猶如蟲蛀的樹洞。
於是我先啟話題,嗓音平穩熟練,穿透門板:“當一個靈魂承擔起引導世界的職責,他所做的每一個決策,其面臨的複雜情境,其揹負的龐大責任,都遠超普通人的經驗能涵蓋的範疇。”
我特意強調著決策情境的複雜性,試圖將他的選擇從簡單對錯的維度裡剝離出來。
他身上長期積蓄下來的心理問題早已遠超界限,可他太善於隱瞞,甚至他自己也不清楚有什麼問題。在他剛結束世界遊戲時,他就應該接受治療,可他一直沒有。
若非我是世界上頂尖的心理諮詢師,我今天也見不到這位救世主。他的內心已經如同千瘡百孔的殘花,就算一百個醫生圍在一起研究,恐怕也難以治癒。
我知道他經歷了一場常人難以接受的抉擇——親手殺死上萬同胞。
“高位者的抉擇,從來不是為部分人帶來福祉卻無損於他人的童話,必然存在無法規避的‘零和’困局,您選擇了大多數人得以繼續生存的路徑——這選擇本身就包含了痛苦與損耗。”我沒有用那些柔軟的技巧,只是平鋪直敘,對於他而言,道理比任何華麗辭藻都要有用:
“您並非神祇,無法預見所有背叛的種子以何種方式萌芽。您依據當時能掌握的一切資訊,在有限理性下做出了最優判斷——您已竭力保護了必須保護的生命。那些後來走向背叛的人,這不是您選擇‘錯誤’的證明,而是人類自由意志不可控的宿命。”
“在宏觀層面引導人類群體命運時,高位者無可避免會成為某種悲劇性力量的中介。您審視自己的所為,感受到這份沉痛——這份正是您與暴君不同之處。真正的麻木,是連這份痛苦都感受不到。”
門後陷入長久的、彷彿凝固般的沉默。空氣不再流動,時間也似乎休止了。我耐心守候著。
我無比清晰地明白,那無疑是倖存者內疚與存在性焦慮的鬥爭——他正被自己保護過的生命與親手斬斷的背叛撕扯,對世界未來的方向、對自身選擇的根基,他產生了根本性的崩塌。
這種崩塌若是不及時彌補,將是致命的。
可我又覺得,我今天來得多餘,若是我不來,他好像也可以自我修復這些迷茫的傷口。
可若是他沒能修復……又是否是我們對他過於相信、過於完全依賴?
“咔噠。”
終於,一絲難以察覺的微響傳來——門竟被推開了一道縫隙。隱約可見一個深陷於陰影中的輪廓,如同被整個世界之重壓彎的古老鵰塑。
他就坐在那裡,坐在昏暗的室內,一襲白衣,猶如一張沒有任何色彩的紙。
我對著門縫中那模糊的輪廓,鄭重道:
“您要尋找的答案,不在門內,亦不在門外。它藏在您未來每一次選擇之中——那書寫最後章節的力量,始終在您手中。您並非被昨日鎖困的囚徒,而是擁有明確自由意志的……人。”
門內依舊一片沉寂,而我聽到他的呼喚:
“……易頌?”
他聽出了我是誰。
這世界上最好的心理諮詢師,也唯有我了。
我失去了一位不錯的病人,伊莎蓓爾。不過,我沒想到他會成為病人。他永遠是一副堅定、沉穩、無往不利的模樣,我甚至想過和他學習“交友”的技巧。
不過,現在看來,他確實沒有什麼技巧。
他站在那裡,就已經足夠滿分。
真正的友誼根本不需要技巧,而是看到這個人,就能感受到他的真心。
“是我。”我說:“如果你以後難過,可以與我交流。無論什麼時間點,我永遠是一位出色的心理醫師。”
那扇門緩緩合上,我聽見他帶笑的聲音:
“我很正常。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
“我沒事,真的。”
……
蘇明安開啟了第四次跳躍。
他來到了“第四個月”的時間節點。
吸取了上次的教訓,他囑咐蘇麵包盯好那些激進派,放寬對於玩家的管控,以捧為主,不將區別待遇放在明面上。
只要讓玩家們相信,他們依舊是英雄,監視不是對他們的提防,而是對他們的讚美與關注,他們就不會心理失衡。
做出這個決定後,蘇明安不禁感慨,不光是呂樹,自己也越來越懂這些事情。
未來的激進派首領尤里克魯更是感到莫名其妙,他心裡剛冒出激進的想法,就被抓捕了起來,以莫須有的罪名被管控。他明明還沒有犯罪,就像個犯人一樣被盯著。
望見蘇明安時,尤里克魯忍不住怒吼:
“——你要因為我還沒做的事而給我定罪嗎?”
“你這樣的行徑,和黎明系統有何不同?模擬了我們未來的行為,測算了我們的人格評分,就提前為我們定罪!”
“你想成為下一個阿克託嗎?你想讓呂樹成為下一個霖光嗎!?”
蘇明安靜靜回視。
如果不控制尤里克魯,等他用“無線通訊”的技能聚起一大波激進派,會有多少人死去?
與尤里克魯一同被捕的,皆是上一次血孽滔天之人,他們每一個人都殺過人,都被檢測出強烈的反社會心理,放著他們亂跑遲早會發生恐怖之事。未雨綢繆,好過亡羊補牢。而那些上一次只是隨波逐流的人,蘇明安沒有抓捕。
“砰!”
隔著玻璃,一顆玻璃糖砸了上來。
一個小男孩朝著玻璃外的蘇明安嘶吼,嗓音充滿了血腥與仇恨。
他的身形那麼嬌小,無法想象他將來會做出多麼恐怖的事,他的容顏這般青澀,彷彿只是幼兒園裡的孩子。
“你去死!去死——!”男孩恨恨盯著玻璃外的蘇明安:
“我根本不會殺人的!你憑什麼抓我!我恨你!我恨你!你根本不是什麼救世主——!”
他憤怒的小臉映在蘇明安毫無波瀾的瞳孔中。
上一次,這個男孩在鬧市裡,普通人最集中的地方,以自身為炸藥引爆,血肉橫飛,死傷百人。
忽然,由於情緒過度激動,男孩脖子上的鐵環放出大量電流,將他電倒在地。
他眼底裡,眼淚大顆大顆落下來,而蘇明安轉身離去。
……
【在開啟了一道機械門後,蘇明安的輪椅停下了。】
【那是一群被關押在玻璃房裡的人,他們如同動物園的猴子一樣畏縮在角落,脖子上有著滴滴作響的鐵環。】
【黎明系統判定他們為“可能犯罪”的人格,於是他們被提前關押了起來。】
【“阿克託……你真該死啊……”蘇明安自語。】
……
“等他們情緒平復後,進行疏導和教化。”蘇明安離開後囑咐明安系統。
鐵環的電流不致死,人們被關押後會進行疏導,這是他竭盡所能的事。
有一瞬間他忽然理解了阿克託的行為,因為黎明確實“觀測”到了一些人未來會犯罪,蘇明安也確實“看”到了一些人未來會犯罪。
“在宏觀層面引導人類群體命運時,高位者無可避免地成為某種悲劇性力量的中介……”他扶著牆壁,無聲自語,緩緩向前。
這一次的世界發展得很好,他決定不返程,再一次向後跳躍,看看後面的發展。
他來到了“第五個月”的時間節點,世界依舊平靜,除了小範圍的鬥爭,沒有過大的漏洞。
隨後,他再次往後跳躍,來到“第七個月”的時間節點,世界依舊和平。
這讓他終於產生了一些寬慰,這證明了他的協調有效,他並非不斷推球的西西弗斯。
就在他想要再度向後跳躍時,山田町一等人拉住了他。
“你忘了嗎?”早已是塔主的山田町一,褪去了幾分中二,添上了幾分成熟,七個月的磨鍊讓他更為穩重。他露出滿口潔白的牙齒,閃亮的雙眼望向蘇明安:
……
“——今天是你的二十歲生日,蘇明安。”
“生日快樂,我們的救世主。”
……
有一瞬間,蘇明安像是喝了一壺烈酒。
濃重的酸澀、歡欣、錯愕、醉人感灌溉在他的體內,充斥於他的瞳孔與鼻腔,他的心臟彷彿戳了個孔的氣球,一股一股地向外漏氣。他的頭腦忽然暈暈乎乎,像是墜入了寂靜的河流。
二十。
二十了。
原來,自己真的有……踏入這個日子的這天。
“十九”幾乎成為了他的烙印,人們逢人便說“十九歲的年輕救世主”,彷彿每個人都認為他會止於這個數字,直到這一天,最猝不及防的,是他自己。
他這才意識到,世界遊戲的結束日期是5月31日,而七個月後,恰好是12月31日。
同伴們捧來了生日蛋糕、蠟燭、花環帽……一切彷彿什麼都沒變過,一切彷彿又回到了過去。他們像是回到了那個第七副本剛剛結束的十九歲生日,只不過數字增大了一個。
蘇明安感到愧疚,他一直在時間跳躍,沒有注意同伴們的生日,然而,他們卻整齊劃一記得他的生日。
“等你閒下來,等到一切平定,你給我們補上就行。”山田町一非常“斤斤計較”,可是誰都知道他的話語重點在前半句。
這一天,所有的論壇置頂都變了模樣,像是被鮮紅的浪潮席捲,網頁首頁頓時變成了一整頁鮮紅的——
【2025,祝第一玩家二十歲生日快樂——!】
萬人祝福影片、聯合政府送上的官方演講、長文分享、世界遊戲回顧、各大論壇版塊和各大聊天室、甚至是各種小群……無不擠滿了祝福。
莫言、筱曉、梅亞妮、林姜、安東尼、楊長旭、艾希科爾、瑪喬麗……相比於去年,祝福的人數足足多了六七倍,各種“蘇明安的鄰居”、“蘇明安的高中老師”紛紛冒了出來。
但與去年不一樣的是,沒有人說起救世主的過去,沒有人說起救世主小時候的糗事,沒有人和救世主攀關係,他們敬仰他、感謝他、愛慕他,不敢衝撞他。他們將他視作神、視作界主、視作最偉大的人,沒有人將他視作相等的人。就連蘇明安的高中老師,都只稱呼他為“界主大人”,不敢喚他的名字。
這些微妙的改變,沒有影響夥伴們的心情。
他們再一次來到了別墅,這是仿造主神世界的蘇明安的別墅。每一處,都和他們過年時一模一樣。
他們再一次穿上了相似的衣物,彷彿什麼都沒有改變。呂樹穿著繡著松竹的短褂,山田町一穿上了二次元痛衫,北望穿上了冰藍色的長袍,艾尼穿上了撞色油彩長衫,取下了愚蠢的虎頭帽。
他們再一次去了相似的地方,蘇明安抽出了【大吉】籤,這回他知道這群人肯定又把籤子都換成了【大吉】,但他沒有戳破。他們隱藏身份旁觀了電音節,看了“貓與她”電子競技比賽,他們參觀了“世界遊戲年度文化展”,看到了每個副本的大場景圖、通關路線、npc介紹,看到了一排排他們的直播剪輯與功績介紹……
“啊,翟星,我的翟星,我愛著你……”
由於蘇明安已經不再宣稱愛著燈塔,那些尷尬舞臺劇與時俱進換了題目,不再是《第一玩家和他化形的燈塔愛人》,而是《第一玩家和他化形的翟星愛人》……
望著舞臺上頂著一個藍色星球頭的舞者,蘇明安掩面離去。
他本是因尷尬而捂住臉,手掌貼面的那一刻,卻忽然淚流滿面。
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浸滿了手掌,也浸滿了足足大半年的苦澀與悲慟。
“哈哈哈,這尷尬節目還真是經久不衰啊!我是土狗,我就愛看!哈哈哈!”有人指著舞臺狂笑出來。
“翟星和明安99,我永遠支援。”
“叫什麼明安,叫界主!”
“我記得去年還有場普拉亞戰前演講,一群人激情澎湃地演講,突然跳起來和海妖一起尬舞,笑死我了。”
“你看,那邊還有架構虛景系統……看來科技真是好起來了,連這種東西都搬過來了。有生之年玩到虛擬現實遊戲,指日可待。”
“真好啊,不用再疼痛,不用再死亡,就能體驗那樣的遊戲了。”
“世界漸漸平穩了,真希望不再有哀傷……”
人來人往的河流中,蘇明安捂著臉,一邊笑,一邊落淚。
他置身熱鬧之間,卻彷彿依舊孤獨。
他狂笑著,衷心感謝這種結局,又有一瞬間感到無法言說的痛苦與恐慌。
男女老少的笑容,與他擦肩而過。他們有的是青澀的學生,有的是白髮蒼蒼的老人,有的是抱著孩子的父親,有的是牽著母親的女兒……
他想要看到更多的這些笑容。
他想看見這些柔軟與幸福。
……神啊,我從不信神,自己也不想成為神。
但若只是實現生日願望的話,我想僅此一次傾訴天真的言語……神啊,我懇求你,在我的生日懇求你,用我的生日願望懇求你,僅此一次懇求你——
可以讓我繼續看見這樣的幸福嗎?
可以讓人們的笑容繼續綻放下去嗎?
可以讓這個滿目瘡痍的世界不再有哀傷嗎?
“嗒。”
一聲腳步,從他背後響起。
一隻手落下,微微擋在了蘇明安眼前,似乎故意不讓他繼續看舞臺劇,一個名叫《海瀾之家》的尬劇,似乎是更新換代的產物。
蘇明安轉頭,望見一雙金色的瞳孔。
穿著一身深藍外套的青年,身子歪斜地靠在牆壁上。
“……我去觀察航向了,回來得有些遲。”蘇凜拿出一張紙條,遞給蘇明安:“二十歲生日快樂,你的禮物,正反都有。”
蘇明安很快閉眼又睜開,無聲掩飾了自己的淚水。
……這人不會又給張贖罪券吧,已經有一張了……
他接過紙張,望見紙上寫著一行座標。數字簡短,卻深刻有力。
他的瞳孔驟然緊縮,瞬間意識到了什麼,呼吸變得粗重。
手指不由自主顫抖,他勾了勾唇角,露出由衷的喜悅。
“我們發現了一顆新的宜居星球。”雲上城神明露出微笑:
“有一定的機率,那是你們的翟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