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陳平安已經不知走過多少遍了。
以前都想著路能短些,回家快些,可今日卻是破天荒的想要這條路更長一些,最好就這樣一直走下去。
這一路上,大多是寧姚在說話。
她說她的家鄉叫劍氣長城。
天底下所有利害的劍修都會去那裡磨礪自己的劍道,就連陳平安的師父羅素也不例外。
而她這次揹著父母外公從劍氣長城裡出來,就是想學著羅素曾經那般,仗劍行俠十萬裡。
驪珠洞天是她的第一站。
等從阮師傅手上拿到了劍,她便要繼續她的旅程,何時走完了十萬里路,何時返回劍氣長城。
陳平安只覺得寧姚志向遠大,他生平走過最遠的距離,才不過是從鎮子的這邊到鎮子的那邊。
雖說對於外出遊歷,他的心中並沒有多少彷徨。
但缺乏遠遊經歷的他,對十萬裡這個距離並沒有多大的概念。
但實則,從劍氣長城到驪珠洞天,便已經不止十萬裡。
劍氣長城中出生的劍修天生便有著一個刑徒的身份。
即使寧姚頗受多方看好,但該守的規矩還是要守。
此番偷跑出來,已經是犯了大忌,哪裡還能由著她隨著性子。
她口中的仗劍遠遊,不過是獨屬於她的少女情懷。
不過對她而言,反正陳平安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還不是隨她怎麼吹。
她這般一路說,他便這般一路聽。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路便來到了盡頭,未講完的心事也不了了之,戛然而止。
……
小鎮外南方溪畔建成許久的鍛劍坊裡。
阮邛袒胸露腹,手持鐵錘正在打鐵,一錘下去,火星四濺,滿室光輝。
無數星星點點的火光,在空曠的屋子裡隨處亂竄,絢爛壯觀。
漢子對面,站著一個扎著條清清爽爽馬尾辮的少女,身材嬌小,她披了件黃牛皮質的罩袍,防止火星濺射到身上。
阮秀同樣手持一個鐵錘,只不過相比較父親阮邛,她的動作更加狂野。
每一次砸下錘子,打出的火花都要比阮邛砸出的更大,更絢爛。
“今天這麼賣力,是不是還想著去找陳平安那小子?”
就在一把老劍條即將成型的前一刻,阮邛沒好氣的開口道。
此話,阮秀原先一鼓作氣的那般氣勢當場破功,手上的力道也頓時沒了輕重。
啪的一聲。
即將成型的劍胚斷成了兩截。
見此一幕,阮邛哪裡不知道自己又猜中了女兒的心事,氣呼呼的冷哼了一聲。
他苦思冥想了快十年了,就是不明白了,陳平安這小子有什麼好的。
有什麼地方值得他家秀秀這麼在意。
整天除了吃,就是想陳平安。
簡直都要愁壞了他這個老父親。
“爹~都怪你,本來我都快打好了。”阮秀氣呼呼的用手裡的錘子敲了敲鐵砧,一雙大眼睛裡當即委屈的蘊滿了水汽。
“唉,秀秀,你別哭啊,你想做什麼爹都依你……”
眼見著女兒泫然欲泣的模樣,堂堂兵家十一境大佬也是慌了神,連忙手忙腳亂的安慰起來。
“那我能去找陳平安嗎?”阮秀揉著眼睛,淚眼惺忪地小聲問道。
阮邛的臉色一變:“這個不行。”
“哼!不和爹你講話了。”眼見著賣慘沒用,阮秀小嘴一癟,再不去看阮邛,砰砰砰砸起了一塊新鐵。
阮邛憨笑著撓了撓後腦勺,只要小祖宗不去白給,就是把他放錘子底下給女兒敲兩下也無所謂。
“阮秀,你怎麼還在這打鐵呢?”
鍛劍坊乒乒乓乓的聲音才響起了沒多久,阮秀就被王朱的呼聲打斷。
這七年多的相處,兩人也算是老相識。
見王朱來了,阮秀張嘴便問道:“是不是陳平安找我?”
“就知道問陳平安,”王朱撇了撇嘴,小腰一叉,冷笑著道:“他現在哪有心思管你,你要是再不去找他,他就要被外面來的壞女人拐跑了。”
“什麼!?”
“什麼?!”
同樣的兩個字,表達出來的意思卻是截然相反,一個驚喜,一個驚愕。
“現在姑娘已經被陳平安領著回家了,你要是再不去,小心青梅敵不過天降哦。”王朱繼續恐嚇道。
“唉!小丫頭這是什麼話,陳平安得遇良緣,這是好事啊!”阮邛就差沒笑出聲來了,心裡已經決定今晚多加兩個菜,多喝兩杯酒慶祝慶祝。
他湊上前裝作嚴肅的模樣,很是認真的拍了拍阮秀的肩膀,一副爹早就看透了那小子的表情:
“秀秀,看見了沒,什麼事最能讓你看清一個男人的心,就是讓他遇到別的女人的時候,陳平安那小子,打小時候爹就覺得他焉壞,這不,本性暴露了吧?不過你也別太傷心,早些看透他也好,免得以後吃虧上當。”
“不對,我不相信,他們現在在哪?”阮秀有些著急地問道。
“算算時間,已經到陳平安家了。”
……
“平安,這位姑娘是?”
陳平安家的小院裡,陳淑原先正與李二的媳婦兒說笑,轉眼看到自家小平安領著一個陌生的姑娘往家裡趕,心裡也是咯噔一聲。
秀秀的事都沒定下來,怎麼又領回來一個姑娘。
“娘,這位是寧姚,寧姑娘,最近這幾天得在咱們家借住一段時間。”
陳平安滿心歡喜地向著母親介紹起來。
“伯母。”寧姚笑著打起了招呼。
“真是個秀氣的姑娘。”李二的媳婦兒在一旁頗為吃味。
假如自家女兒在身邊的話,捯飭捯飭絕對不會比這個姑娘差。
原先她是屬意將李柳許配給陳平安的。
畢竟兩個小傢伙都在一個鋪子裡幫工,年紀也差不太遠。
老陳家在陳平安這幾年的忙活下也漸漸富庶了起來。
最重要的,不管是陳平安還是陳淑,都是頂頂好的人。
李柳嫁過來是絕對不會吃虧的,離孃家還近,她要是想姑娘了,還能過來串串門。
只恨那黑心的羅素,老牛吃起了嫩草,竟然哄騙的她家女兒和他私奔了。
哼!不過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她就不信了,羅素還能不回來不成。
只要以後讓她在驪珠洞天看到姓羅的,她一定要罵得他家八輩祖宗七竅昇天不可。
不要懷疑她說這話的真實性。
她的確這麼幹過。
羅素也不知道這虎娘們兒是從哪裡整來的這些詞彙和長難句,給他一個飽受網路環境轟炸的現代人都罵自閉了。
“行吧,你家來客人了那我就先走了,我說的事你多考慮考慮。”
李二媳婦兒衝著陳淑和陳平安打了個招呼,風風火火的就離開了小院。
“娘,李嬸說的什麼事?”陳平安警惕道。
要知道,上次李嬸過來和他娘商量事情,商量的是他和李柳的婚事。
“說是想讓李槐認娘做乾孃。”陳淑也不知道李二媳婦兒是怎麼個想法,但顯然現在不是糾結這個的時候,她殷切地看向寧姚,溫柔道:“寧姑娘先坐一會兒,客房一直空著,我去收拾收拾。”
“有勞伯母。”寧姚應了一聲,一直到陳淑進到房間裡,她才湊到陳平安身邊低聲道:“你娘真好看。”
陳平安嘴角微微勾起:“想必寧姑娘的孃親也不差。”
“你又沒見過,你怎麼知道?”寧姚反問,陳平安卻是認真地道:“因為寧姑娘很好看。”
寧姚嘴巴張了張,好不容易才憋出四個字:“油嘴滑舌。”
這是實話,陳平安對著寧姚笑了笑,在心裡說道。
“對了,既然我已經在你家裡住下,那之前答應你的教你打架也該兌現了,我不知道你說的不會打架是到什麼程度,就先從最簡單的教起。”
寧姚站定,深吸一口氣,原本還有些嬉鬧的神色瞬間斂去,眉眼間透出一股罕見的銳利。
她看向陳平安,脆聲道:“看好了,我只打一遍,這是我家裡長輩根據戰場殺伐術簡化而來的一套拳架,重意不重形,但最基本的架子必須紮實,才能發力順暢,不至於傷到自己。”
陳平安立刻屏息凝神,重重點頭,眼睛一眨不眨。
寧姚擺出拳架,起手式並非多麼華麗,卻帶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乾脆利落。
擰腰、送肩、出拳、格擋、側踢……行雲流水,每一個動作都充滿了力量感。
嗯,怎麼說呢……
陳平安感覺自己現在的心跳可能有點快。
“呼——”
一套拳打完,寧姚收勢而立,氣息勻長。
她看向陳平安,見他一副怔怔出神的模樣,不由有些小得意,嘴角翹起,故意板起臉道:“喂,發什麼呆?看明白了多少?”
“動作記住了個大概,不過裡面的關竅肯定沒看懂。”陳平安老老實實地道。
動作歸動作,氣機運轉的路線還是一概不知。
“算你誠實。”寧姚走到他身邊:“現在我把動作拆開教你,你先擺個起手式我看看。”
陳平安依言照做,模仿著寧姚剛才的樣子擺開架勢。
寧姚繞著他走了一圈。
“肩沉下去,太僵了。”
“腰挺直,對,這裡是發力中樞,不能軟。”
“步子拉開些,重心放穩,你想讓人一推就倒嗎?”
“對,就這樣……哎,手腕角度不對,要這樣……”
寧姚這裡點一下,那裡戳一下,又用腳尖輕輕踢了踢他的腳踝,甚至乾脆上手握住他的手腕。
陳平安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繃緊,心跳如鼓擂。
這就是師父說的,心動的感覺嗎?
不!不對!是“喜”和“愛”熊熊燃燒的感覺。
“怎麼了?怎麼突然這麼僵硬?”一套拳法的基本拆解教完,寧姚突然感覺到陳平安身體繃住了,還以為是他運岔了氣。
可轉念一想,就這種行氣的法門,應該不至於讓一位中五境的修行者修出問題。
“沒事,小問題。”陳平安呼了口氣,將心情平復了下來。
“那你先打一遍,我看看情況。”
陳平安依言打了一遍,除了些許細節略顯生澀,整體框架已經像模像樣,發力也隱隱有了幾分味道。
寧姚抱著手臂在一旁看著,越看越是滿意,她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顯得更威嚴一些:“嗯,還不錯,算是入門了,以後每天都要練習,之後只要我在小鎮一天,就會監督你一天,就算我以後離開了你也不能懈怠,聽到沒?”
“聽到了。”陳平安乖巧的點了點頭。
“瞧見沒有,這兩人多親密啊!”
在陳平安家小巷的對面,一團只有一條細霧顯化的光影裡,王朱一刻不停的拱火道。
“這不就是很簡單的拳法教學嗎?也沒看出什麼問題啊。”阮秀仔細的瞅了瞅,自我安慰起來。
“這還叫沒問題?換我是你絕對忍不了。”
“忍不了又能怎麼辦?喜歡又不是一個人的事情。”
王朱恨鐵不成鋼地道:“你仔細想想,這麼多年因為你爹你和陳平安錯過了多少次培養感情的機會,原來還好,就你一個人,慢慢磨也能把陳平安這塊石頭給磨熱了,現在你再這麼耽誤下去,陳平安就真的被勾走了!”
“有這麼嚴重嗎?”阮秀還是有些遲疑,頗有一些自欺欺人的意味。
“我的大小姐,陳平安什麼時候需要這麼初級的拳法了?”王朱聽得都快急死了,一邊推搡著阮秀,一邊說道:“相信我!猶豫就會敗北!如果你不想以後躲在被子裡抱著枕頭嗷嗷哭,你現在就得行動了!”
半推半就的,阮秀出現在了陳平安的家門口,恰好此時陳平安進到裡屋給寧姚倒水。
以至於,阮秀和寧姚就這樣面對面了。
“你好,請問你是?”
寧姚秀氣的眉頭微微蹙起,像是在思考這個姑娘是從哪裡冒出來的。
不過瞧這目的明確的模樣,難不成就是陳平安說的那位青梅竹馬?
嗯,看這模樣應該是誤會了,或許我應該幫他解釋解釋,免得破壞了他們之間的感情。
“我來找陳平安,你是誰?”阮秀模仿著王朱剛剛教她的語氣,外強內乾地道。
這是在向我興師問罪?
寧姚眉頭一挑。
有些人啊,吃軟不吃硬,說兩句好話,她就當你是朋友,可你若是和她來硬的,那就別怪她和你剛到底了。
“我叫寧姚,陳平安在幫我整理房間,你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