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的怕了。
一個被囚禁的趙匡胤,他可以當成炫耀自己勝利的戰利品。
可一個消失在汴梁城茫茫人海中的趙匡胤,就是一把懸在他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隨時可能落下,要了他的命!
然而,他的命令終究是晚了一步。
整個汴梁城,在恐慌中折騰了一夜。
當第二天的太陽昇起時,不僅沒有找到趙匡殷的半點蹤跡,一個更讓他崩潰的訊息,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了他的臉上。
一名風塵僕僕的斥候,連滾帶爬地衝進紫宸殿,聲音嘶啞。
“報——!陛下!八百里加急軍情!”
“宋州……宋州知府石守信,開城……開城迎接太上皇!太上皇……已入主應天府!”
宋州!
應天府!
那是趙匡胤的發跡之地!是他陳橋兵變前的歸德軍節度使駐地!
石守信!那是他當年“杯酒釋兵權”的舊部,是他義社十兄弟之一!
趙光義只覺得眼前一黑,踉蹌著後退幾步,一屁股癱坐在龍椅上。
完了。
全完了。
虎歸山林,龍入大海。
他那個好哥哥,回到了他最熟悉的地方,身邊聚攏的,將是整個大宋最念舊情、最不甘心的一批老臣宿將。
他輸了洛陽之戰,現在,他又輸了汴梁。
他輸得一敗塗地。
“噗——”
一口鮮血,猛地從趙光義口中噴出,染紅了身前的龍案。
他雙眼翻白,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陛下!”
“傳太醫!快傳太醫!”
整個紫宸殿,瞬間亂成了一鍋粥。
……
訊息是瞞不住的。
官家吐血昏厥,太上皇龍歸宋州。
這兩則訊息,像是長了翅膀,一夜之間傳遍了汴梁城的每一個角落。
朝堂之上,人心惶惶。
宰相趙普站在百官之首,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他看著下面那些竊竊私語,眼神閃爍的官員,心中一片冰涼。
大廈將傾。
南有強唐兵臨淮水,內有先帝另立山頭。
這大宋的江山,似乎已經走到了盡頭。
一個時辰後,悠悠轉醒的趙光義,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接到了樞密院的急報。
南唐大將軍林仁肇,已於昨日,強渡淮水。
唐軍前鋒,已破虹縣,兵鋒直指宿州。
前線的宋軍,幾乎是一觸即潰,望風而逃。
“廢物!都是廢物!”
趙光義掙扎著從病榻上坐起,抓起一個藥碗,狠狠砸在地上。
“朕要御駕親征!朕要親手宰了李煜那個豎子,再親手去宋州,擰下我那個好哥哥的腦袋!”
他狀若瘋魔,雙目赤紅。
殿下,趙普和曹彬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無奈和絕望。
親征?
拿什麼去徵?
如今的汴梁,還能調動的兵馬,不足五萬。
這五萬人,既要防備南唐,又要威懾宋州,已是捉襟見肘。
再分兵南下,無異於自取滅亡。
趙普深吸一口氣,走上前,跪倒在地。
“陛下,息怒。為今之計,已非戰時。”
趙光義死死地盯著他。
“相爺有何高見?”
趙普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一字一頓地開口。
“臣請陛下,暫棄汴梁,西狩長安!”
……
宋州,古稱睢陽,現為應天府。
這裡是趙匡胤龍興之地,城中的一草一木,都浸透著他昔日的記憶。
當他身著布衣,在數百名心腹死士的護衛下,出現在宋州城下時,迎接他的,是洞開的城門和跪倒一片的官吏兵士。
為首的,正是宋州知府,亦是他當年的結義兄弟,石守信。
“臣,石守信,恭迎太上皇還朝!”
石守信老淚縱橫,對著趙匡胤重重叩首。
在他身後,是黑壓壓的人群,無數張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都帶著激動與敬畏。
趙匡胤翻身下馬,親自扶起石守信。
他拍了拍這位老兄弟的肩膀,聲音沉穩有力。
“守信,辛苦你了。”
沒有多餘的言語,但這一句話,一個動作,便足以讓石守信肝腦塗地。
入主應天府府衙,趙匡胤沒有絲毫耽擱。
他換下布衣,穿上了一身早已備好的明黃龍袍。
這身龍袍,雖不如汴梁皇宮裡的那件華麗,卻更顯威嚴與殺伐之氣。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召集宋州所有文武官員。
府衙大堂之上,趙匡胤高坐主位,目光如電,掃過堂下眾人。
“朕,趙匡胤,回來了。”
他聲音不大,卻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心頭一震。
“汴梁逆弟趙光義,弒兄篡位,倒行逆施,致使淮南淪喪,國本動搖,天人共憤。”
“朕於心不忍,不願見祖宗基業毀於一旦,故重返故地,以正視聽。”
“自今日起,應天府重設行轅,朕將在此,清君側,正朝綱!”
一番話,擲地有聲,直接給趙光義定下了謀逆的罪名。
堂下眾人,噤若寒蟬。
他們知道,從這一刻起,大宋,便有了兩個皇帝。
一場席捲天下的內戰,已不可避免。
趙匡胤的目光,落在了石守信的身上。
“守信。”
“臣在。”
“以朕的名義,擬一道檄文,昭告天下。將光義之罪狀,一一列明。凡願撥亂反正者,無論官階,朕皆既往不咎,官升三級,賞錢萬貫!”
“遵旨!”
“再派人,去見一個人。”趙匡胤頓了頓,緩緩吐出一個名字。
“前宰相,薛居正。”
薛居正,因直言進諫,被趙光義罷相,如今正在宋州附近的老家閒居。
此人乃是士林領袖,在文官之中,威望極高。
“告訴他,就說朕想請他,再為這大宋的江山,出一次力。”
“是!”
命令一條條下達,有條不紊。
那個曾經開創了大宋王朝的馬上皇帝,雖然老了,但他的雄心和手段,卻絲毫未減。
他就像一頭蟄伏已久的猛虎,一旦出山,便要攪動風雲。
短短三日之內,宋州便徹底掌控在了趙匡胤的手中。
以石守信為首的舊部,迅速聚攏了三萬兵馬。
雖然這些兵馬的戰力,遠不如汴梁的禁軍,但他們計程車氣,卻空前高漲。
而那封由薛居正親筆撰寫的檄文,更是如同插上了翅膀,飛速傳遍了中原大地。
檄文歷數了趙光義的十大罪狀,從“燭影斧聲”的懸案,到毒殺李煜的陰謀,再到逼死楊業、大敗淮南的昏聵。
每一條,都足以讓天下震動。
一時間,天下洶湧。
許多被趙光義打壓、排擠的老臣,紛紛響應。
河南、山東等地,不少州府的官員,更是直接上表,表示唯宋州之命是從。
趙光義在汴梁的統治,岌岌可危。
而就在趙匡胤在宋州站穩腳跟,準備西進與趙光義一決雌雄時,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訊息,傳了過來。
南唐大將軍林仁肇,率十萬大軍,已經攻破宿州,兵鋒所指,正是宋州!
這個訊息,讓整個應天府行轅,都炸開了鍋。
“太上皇!南唐賊子欺人太甚!他們這是想趁我大宋內亂,漁翁得利啊!”
“請太上皇下令,末將願率軍,與唐軍決一死戰!”
一眾將領群情激奮。
趙匡胤坐在主位上,面沉如水。
他看著地圖上,那支從南面筆直插向自己的紅色箭頭,久久不語。
李煜。
又是李煜。
這個南唐的後主,總能在他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給他送上一份“大禮”。
他剛剛逃出囚籠,根基未穩,就要面對南唐的十萬虎狼之師。
而他的好弟弟趙光義,此刻一定在汴梁城裡,拍手稱快,巴不得自己和唐軍鬥個兩敗俱傷。
這,又是一個死局。
一個比安樂苑更兇險的死局。
“都靜一靜。”
趙匡胤緩緩開口,壓下了眾人的嘈雜。
他站起身,走到地圖前,手指在宋州的位置上,重重一點。
“傳朕旨意。”
“全軍備戰,固守城池。”
“另外,派使者,去唐軍大營。告訴林仁肇……”
趙匡胤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光。
“就說朕,想和他談一談。”
……
南唐兵鋒已過宿州,直逼宋州。
太上皇在宋州豎起反旗,檄文傳遍天下。
這兩道訊息,如兩柄巨錘,一左一右,狠狠砸在汴梁朝堂之上,震得所有人頭暈目眩,方寸大亂。
紫宸殿內,氣氛壓抑得彷彿凝固了一般。
趙光義面色蠟黃地坐在龍椅上,病體未愈的他,看上去比前幾日更加憔悴。
他的目光掃過殿下百官,看到的,卻是一張張惶恐不安、各懷鬼胎的臉。
“眾卿,都有何話說啊?”
他的聲音嘶啞,透著一股無力的虛弱。
無人應答。
說什麼?還能說什麼?
打?拿什麼打?兵不知在哪裡,錢不知在何方。
和?跟誰和?是跟南邊的李煜和,還是跟西邊的親哥哥和?
整個大宋,就像一艘在暴風雨中即將沉沒的破船,而船上的這群人,卻連往哪個方向划槳都不知道。
良久的死寂之後,宰相趙普顫巍巍地出列。
“陛下,老臣有本奏。”
趙光義抬了抬眼皮。
“講。”
“如今南寇勢大,先帝又於宋州起事,汴梁已成四戰之地,危如累卵。”
趙普深吸一口氣,說出了那個石破天驚的建議。
“為保全大宋江山社稷,為保全陛下龍體安危,老臣……懇請陛下,效仿前朝故事,暫棄汴梁,西狩長安!”
“轟!”
“西狩長安”四個字一出,整個朝堂瞬間炸開了鍋。
“趙相!萬萬不可!”
一名御史當即跳了出來,面紅耳赤。
“汴梁乃我大宋國都,龍脈所在!一旦棄守,則人心盡喪,天下將再無我趙氏立足之地!”
“說得輕巧!”另一名官員立刻反駁,“不走,難道留在這裡等死嗎?唐軍旦夕可至,太上皇的兵馬也隨時可能西進,屆時汴梁被圍,我等皆是甕中之鱉!”
“沒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長安城高池深,又有崤函之固,只要退守關中,以黃河為天塹,尚可圖謀東山再起!”
“放屁!那是偏安一隅!是自取滅亡!”
朝堂之上,瞬間分成了兩派。
主張堅守的“守都派”,和主張西遷的“遷都派”,吵得不可開交,唾沫橫飛,幾乎要當場打起來。
趙光義坐在龍椅上,頭痛欲裂。
他看著下面這群平日裡道貌岸然的臣子,此刻卻像市井潑婦一樣互相攻訐,心中湧起一股無盡的悲涼和厭惡。
這就是他的大宋,他的朝廷。
國難當頭,想的不是如何禦敵,而是如何逃跑。
他的目光,落在了樞密使曹彬和殿前都指揮使高懷德的身上。
這是他手中僅有的兩位能戰之將。
“曹愛卿,高愛卿,你們怎麼看?”
曹彬出列,躬身道:“陛下,遷都乃下下之策。一旦西遷,則中原民心盡失,河北之地亦將不保。屆時,我大宋將只剩下關中一隅,與偏安江南的南唐,又有何異?”
他的話,讓“守都派”的官員們紛紛點頭。
然而,高懷德接下來的話,卻給他們潑了一盆冷水。
高懷德面無表情地出列,聲音平板。
“陛下,若戰,兵力不足,糧草不濟。若守,汴梁城防雖固,但城中兵無戰心,民心浮動。一旦被圍,內亂必生。”
他沒有明確支援哪一派,但話裡的意思,卻再明白不過。
戰,是死。
守,也是死。
唯一的活路,似乎只剩下“逃”了。
趙光義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
他知道,高懷德說的是實話。
淮南大敗,早已讓禁軍的膽氣喪盡。
而太上皇的歸來,更是讓這支軍隊的忠誠,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他這個皇帝,已經指揮不動這支軍隊了。
“陛下!”
趙普再次開口,聲音懇切。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請陛下早做決斷!再遲疑下去,只怕連西去之路,都要被唐軍截斷了!”
趙光義閉上了眼睛。
他彷彿看到了,南唐的龍旗,插上了汴梁的城頭。
他彷彿看到了,自己的好哥哥,重新坐上了這張龍椅。
而他自己,則會成為階下之囚,下場比當年的趙匡胤,還要悽慘。
不!
他絕不接受這樣的命運!
“准奏……”
兩個字,彷彿耗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傳朕旨意,即刻準備西遷事宜。命……命高懷德率殿前司精銳,護送朕與百官,前往長安!”
此言一出,“守都派”的官員們面如死灰,而“遷都派”則長長地鬆了口氣。
然而,高懷德卻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趙光義皺眉。
“高愛卿,你還有何異議?”
高懷德抬起頭,直視著趙光義,緩緩開口。
“陛下,臣以為,西遷之前,還有一事,必須先做。”
“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