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克薩斯州,某處城郊教堂
正值午後,陽光透過彩繪玻璃窗,在教堂的石板地面上投下光斑。
吉歐根神父坐在最前方的長椅上,雙手交握,抵著額頭。
他身形微胖,像一個鄰家老頭,花白的頭髮梳理得一絲不苟,黑色長袍有些發灰,似乎是個節儉的人。
節儉親和的神父,總是能得到更多信任。
彩色陽光落在他的臉上,此刻嘴唇無聲地翕動著,神情專注而虔誠,彷彿正與天父進行著最私密的交流。
“神父.”
一個略顯興奮的、屬於男孩的聲音,小心翼翼地打破了教堂中廳的安靜。
神父的祈禱被打斷了,他緩緩抬起頭,臉上卻沒有絲毫被打擾的不悅,反而緩緩綻開一個無比慈祥、完美契合信徒心目中神父形象的笑容。
他轉過頭,看向聲音的來源。
那是一個約莫十一二歲的男孩,穿著一身很普通的衣衫,正站在長椅的盡頭,有些侷促地搓著手。
男孩的眼睛很明亮的,帶著一種混合了期待和不安的色彩。
“哦,我的孩子,你來了。”吉歐根的聲音溫和得像羽毛輕撫,“快過來,到主的面前來。”
男孩的不安消退,露出天真笑容,小跑著過來,挨著神父在長椅上坐下。
他敬畏的仰望了眼懸掛在前方的十字架,做了個手勢,便迫不及待地開口,壓得很低的聲音也掩不住興奮。
“神父、我我按照您說的去做了!真的,真的成功了。爸爸他昨晚甚至還問了我作業的事!”
吉歐根臉上的笑容更深了,眼角的皺紋堆迭起來。
他伸出手,寬厚溫暖的手掌輕輕覆在男孩略顯凌亂的頭髮上,緩緩撫摸著,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催眠般的柔和:“看,主聽到了你的祈禱,祂一直在眷顧著迷途的羔羊。”
“你做得很好,孩子。主喜悅順服與虔誠的心。”
男孩感受著頭頂傳來的撫觸,身體緊繃了下,又不自覺地放鬆下來。
這溫柔,是他那個暴躁的父親從未給予過的,一股委屈和傾訴的慾望猛地湧了上來。
“可是爸爸他”男孩的聲音帶上了哭腔,“他好像並沒什麼改變,一覺醒來,還是那麼不講理。今天早上,我只是不小心打翻了牛奶,他就、他就罵我是廢物,他根本不關心我贏了比賽,也不關心我畫的畫得了a+!他只知道發脾氣,說我不夠男子氣概.”
吉歐根神父耐心地傾聽著,不時輕輕點頭,發出理解的嘆息。
“可憐的孩子,”他低聲附和,手掌依舊溫柔地撫摸著男孩的頭髮,指尖偶爾不經意地劃過男孩的耳廓,“這世上的父親,並非都懂得如何表達愛。他們被生活的重擔壓彎了腰,被魔鬼的誘惑矇蔽了心。他們粗暴、冷漠,甚至殘忍。”
“我明白你的感受,曾經,我也有一個同樣不可理喻的父親,幸得主眷顧了我。”
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共情的悲傷,後半段又升起了聲調。
男孩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他抽噎著:“我、我有時候好”
“噓不要說出那個詞,孩子。”吉歐根神父的拇指輕輕按在男孩的嘴唇上,阻止了他即將出口的恨字。
“怨恨是魔鬼的種子。主教導我們寬恕,但祂也理解羔羊的軟弱。”他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神秘感,“聽著,我的孩子。我能幫你解決一些小麻煩,比如讓你父親暫時平息怒火。但真正的、徹底的改變,需要更強大的力量。”
男孩抬起淚眼朦朧的臉,茫然地看著近在眼前的神父。
“全能的主,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吉歐根神父的目光投向祭壇上方高懸的、沐浴在光芒中的十字架,眼神裡適時充滿了信仰,“祂能撫平最深的傷痛,能改變最剛硬的心腸。如果你想讓你父親真正地看到你,理解你,甚至尊重你,你需要更虔誠地尋求祂的指引。”
“那,我該怎麼做?”男孩的聲音帶著渴望。
吉歐根神父收回目光,再次看向男孩,眼神裡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如同獵人終於看到了獵物一隻腳踏入陷阱邊緣。
“有一種方法,一種、非常古老、非常神聖的方式。可以直接面見主的榮光,向祂傾訴你所有的痛苦和願望。”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極其嚴肅,“但是,孩子,你必須起誓,以你和你全家人的靈魂起誓!這個方法,絕對不能告訴任何人!無論是你的母親、朋友,還是任何人!而且,一旦開始,就絕對不能後悔!否則”
他的聲音陡然轉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主的懲罰,將降臨在你和你全家人的頭上!那是你無法想象的恐怖!”
男孩的身體猛地一顫。他看著神父慈祥的臉龐,那臉上此刻卻籠罩著一層讓他感到陌生的陰影。他信任神父,因為神父不止一次地傾聽他的抱怨,教他如何做個更好的人,甚至讓父親短暫地“變好”過。
可是全家人的懲罰?他想起父母的臉,想起年幼的妹妹
“我”男孩猶豫了,小臉煞白。
吉歐根神父臉上的嚴厲瞬間融化,重新被慈祥取代。
他輕輕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別害怕,孩子。只要你足夠虔誠,主會賜予你恩典。想想看,當你父親用充滿愛意和尊重的目光看著你,當他為你感到驕傲那將是多麼美好的景象。”他的聲音再次充滿了誘惑,“你難道不想讓他刮目相看嗎?不想讓他知道,他的兒子是多麼特別,多麼值得被愛嗎?”
“想”男孩的聲音微弱,眼神裡的渴望逐漸戰勝了恐懼。他太想證明自己了,太想擺脫這種被父親看不順眼的狀態。
“好孩子。”吉歐根神父滿意地笑了,那笑容在斑斕的光影下顯得有些模糊。
他緩緩站起身,向男孩伸出了手。那隻手,寬厚,溫暖,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力量。
“跟我來,去更靠近主的地方。那裡更安靜,更適合我們進行這神聖的儀式。”
男孩看著那隻手,彷彿看到了通往希望和認可的大門。他深吸一口氣,終於,將自己的小手,放在了那隻大手裡。神父的手掌立刻收緊,包裹住男孩的手。
吉歐根神父牽著男孩,轉身,準備繞過高臺,走向教堂後方那扇通往更私密祈禱室的木門。
陽光透過描繪著聖母懷抱聖嬰的彩色玻璃窗,在他們身上投下五彩的光暈,聖潔而祥和。
而他們剛剛走到那扇巨大的彩繪玻璃窗下時——
哐!
一聲刺耳的碎響,瞬間打破了教堂的寧靜!
聖母悲憫的面容轟然炸裂,無數色彩斑斕的玻璃碎片像暴雨般激射而入,明亮混亂晃目。
緊接著,便是一道厚重如同鐵塔般的身影,裹挾著刺目的陽光和漫天飛濺的玻璃渣,炮彈一樣撞了進來。
陰影瞬間籠罩了吉歐根神父和男孩。
不等神父眼睛適應強光,一隻戴著粗糙皮革手套的大手,鐵鉗似地扼住了吉歐根神父的喉嚨。
“呃咕!”
吉歐根神父臉上的慈祥和即將得逞的興奮瞬間凝固,被驚恐和窒息取代。
他甚至都看不清來人的臉,只感覺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傳來,雙腳即刻離地。
那隻手擠壓著他的頸骨和氣管,剝奪了他所有的空氣和聲音。
他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由紅轉紫,幾乎跟滅霸一個色。
眼球不受控制地向上翻起,舌頭也因窒息而微微伸出。
男孩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嚇得魂飛魄散,尖叫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玻璃碎片劃破了他的手掌和膝蓋,但他渾然不覺。他驚恐地看著那個如同魔神般降臨的身影。
那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穿著磨損嚴重的牛仔外套和工裝褲,頭上戴著寬簷牛仔帽,臉上蒙著一塊沾滿灰塵的黑色面巾,只露出一雙冷漠的眼睛。
一副復古的西部牛仔打扮。
“放、放開他!放開神父!”男孩帶著哭腔尖叫,聲音因為恐懼而尖銳,隨手拿起一塊玻璃碎,對準了闖入者,“你這惡魔!你在褻瀆神父、上帝、主會懲罰你的!”
那雙眼睛緩緩地從掙扎的神父臉上移開,落在了跌坐在地的男孩身上。
亞瑟恍惚間,他彷彿看到了另一個男孩,或許他曾經也同樣露出過如此驚恐無助的眼神,同樣有著對神父深信不疑的純真。
他捏住神父的手不由自由地又重了幾分。
吉歐根視線開始模糊了,真的要見上帝了。
“吉歐根”亞瑟的聲音透過面巾傳出,低沉、沙啞,每一個單詞都深寒刻骨,“你還是一如既往的.噁心啊.”
他像拎著一袋垃圾般,將紫漲著臉、徒勞蹬腿的神父提得更高了些。
“走吧,”亞瑟的聲音平靜得可怕,“我給你訂了一張,前往地獄的單程票。”
他轉身,沒有理會小男孩,準備帶著這個骯髒的靈魂離開這片教堂。
靴子踩在滿地的玻璃碎片上,發出咔嚓聲。
但剛邁出兩步,卻又頓住了。
他側過頭,眼睛再次看向癱坐在地,瑟瑟發抖,臉上佈滿淚痕和恐懼的男孩。
面巾下的嘴唇動了動,一個幾乎低沉得讓人聽不清的聲音,勉強傳入男孩的耳中:
“原諒你的父親,他可能.只是心口不一,和他敞開談談吧。”
男孩愣了愣。
言罷,亞瑟的目光,緩緩抬起,落在那高高懸掛在高處,被無數信徒頂禮膜拜的十字架上。
他的目光像是在凝視一個巨大的謊言。
亞瑟空著的左手留下一道殘影,轉瞬間一把左輪手槍出現在他手中。
槍聲連響,六槍聽著像是兩槍似的。
震耳欲聾的槍聲在空曠的教堂裡迴盪。
懸掛十字架的鐵索應聲而斷。
那巨大的象徵著信仰與救贖的十字架,發出一聲沉重的呻吟,在男孩驚恐放大的瞳孔中,猛地向前傾斜。
轟然砸向教堂的石板地面。
一聲巨響後,塵土、碎石飛濺,好像讓整個教堂似乎都顫抖了一下。
那曾經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十字架,此刻墜入塵泥,狼狽地匍匐在塵埃之中,覆蓋在它曾經俯瞰的地面上。
瀰漫的煙塵緩緩沉降。
男孩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那片狼藉。陽光從未曾如此完整地透入,明亮得有些刺眼。
他心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啪地一聲,也跟著碎了,空落落的,像是丟失了某種一直支撐著他的支柱。
一種莫名的失落感攥緊了他。但同時,一種難以言喻的、奇異的輕鬆感,又悄然瀰漫開來。他不再需要.仰著頭,才能看見上帝了。
他茫然地轉過頭,看向剛才那個闖入者站立的地方。
現在,空無一人。
只剩滿地的玻璃碎片。
一同消失的,自然還有那位慈祥的吉歐根神父。
直到這時,教堂各處才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和驚慌失措的叫喊。
“上帝啊!發生了什麼?”
“十字架、天吶!十字架倒了!”
“上帝寬恕,請求上帝寬恕我們”
幾個穿著修士袍或教堂工作人員服裝的人,面色煞白,捂著嘴巴,跌跌撞撞地從各處的走廊跑出來。
他們看著滿地的狼藉,看著破碎的彩窗和倒塌的十字架,如同看到了世界末日,紛紛在胸前划著十字,語無倫次地祈禱著,請求寬恕。
一個年長的執事最先看到了癱坐在地的男孩,他踉蹌著跑過來,聲音顫抖:“孩子!孩子你沒事吧?告訴我,這裡發生了什麼?吉歐根神父呢?”
男孩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痕和灰塵,眼神有些空洞地將剛剛發生的事情斷斷續續說出來。
“有人擄走了神父還打下了十字架?!”執事倒吸一口涼氣,臉色更加難看,“快、快報警、快報警!”
其他人也亂作一團,有人跑去打電話,有人繼續對著廢墟祈禱,有人則茫然無措地站在原地。
男孩看著他們慌亂的樣子,看著他們對著十字架廢墟祈禱的樣子,一個天真的問題,不由自主地從他嘴裡冒了出來:
“神父說、父是無所不能的.為什麼我們不向父求救?讓父把神父救回來?”
執事嘴角抽抽,嘆了口氣,沒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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