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盛夏。
夜裡無風,空氣悶熱難耐。
大前村的夜晚和這個年代的大部分村子一樣,被黑暗籠罩著,寂靜無聲。
偶爾傳出幾聲犬吠,也很快歸於平靜。
夜裡十一點,沒有娛樂的農村,家家戶戶都已入睡。
大前村柳家那間破敗不堪的小屋卻亮起了燈。
鋪了秸稈與羊毛氈的土炕上傳出女人痛苦的聲音:“老柳,我……我好像要生了,你……你快起來,去叫咱媽。”
睡在一邊的男人聽到媳婦的喊聲,一骨碌爬起來。
“媳婦兒,你堅持住,我現在就去。”他抓起一旁的褲子套在身上,來不及套外套,跳下土炕踏上鞋就往外跑。
炕上的女人忍痛出聲:“把大嫂……也叫上。”
門栓被拉開的聲音有些刺耳,其間還夾雜著男人的聲音。
“知道了。”
女人躺在炕上,消瘦的臉由於疼痛擰在一起,身子躬成了蝦米狀,雙手卻輕撫著高高隆起的肚子。
渾身疼的厲害,她只好一邊輕撫肚子一邊小聲道:“兒子乖哦,不要著急,你爹很快就會帶姥姥和舅母過來了,她們一來,你就能出來了哦。”
她撫摸著尖尖的肚子,儘管全身疼痛難忍,但眼裡的慈愛卻怎麼也遮不住。
門外,一個,兩個,三個小蘿蔔頭伸著腦袋望著炕上的女人。
見女人在痛苦的低吟,最大的蘿蔔頭小聲道:“娘,你怎麼了。”
女人偏頭望著門外的幾個孩子,扭曲的臉上浮起一絲笑容。她輕聲道:“娘沒事,娘是要生弟弟了,你們快去睡。大花,看好妹妹們,不要讓她倆踢被子。”
這裡的習俗是,女人生孩子的時候小孩和男人是不能進產房的。
即使現在還沒有生,孩子也不能進來。汙穢之地,怕孩子進來了沾染上不乾淨的東西。
“知道了,娘。”大花仔細的關好門,牽起兩個妹妹的手往隔壁房走去。
進了房間,最小的孩子低聲問:“大姐,娘怎麼哭了?”
大花將小妹妹抱上炕,邊脫她的鞋子邊說道:“娘要給我們生小弟弟了,肚子疼。”
老二自己脫了鞋,扶著炕沿,吃力的爬上炕,鑽進被窩裡,露著個小腦袋問:“大姐,娘這次生的是弟弟嗎?”
她希望娘生個弟弟。別人家都有男娃,就她們家只有三個女娃。
她曾聽爹對娘說村裡人都看不起他,說他是沒兒子的絕戶。
爹說這話時很失落,娘還哭了。
她不想爹孃難過,所以她希望娘這次生的是個弟弟,這樣爹孃都會開心。
小花將小妹妹塞進老二的被窩,又幫她們掖好被角,摸摸老二的頭:“小梅放心吧,這次一定是個弟弟,隔壁馬嬸說了,娘這一胎肚子尖尖的,肯定是個男娃。”
一定要是個男娃,這個家太需要一個男娃來頂立門戶了。
老三見大姐還沒上炕,便伸出一隻手拉了拉老大的衣袖:“大姐,上來。”
大花又摸摸小三的頭,輕聲道:“你們先睡,我去看看娘。”
小梅仰頭望著大花:“娘生孩子我們不能進去。”
她今年六歲了,知道女人生孩子,小孩子是不能進去的。
她依稀記得三年前娘生妹妹時,她哭鬧著要進去找娘,被爹從房裡提溜出來,還在她屁股上狠狠拍了幾巴掌。
當時爹咋說的來著?對了,說是不聽話會變成村東頭的傻子。
她知道爹口中的傻子,是蘇家的男娃,說是三歲時看娘生妹妹,結果第二天早上就變成了傻子。
現在大姐要去看娘生弟弟,大姐不會也要變成傻子吧?
她不要大姐變成傻子。
大花拉滅燈線,邊往外走邊道:“娘開始生的時候我就出來了。你和妹妹先睡,不要蹬被子。不然感冒了還要吃藥。”
小梅將妹妹還在被子外的手拉進被子裡說道:“姐,我知道了,我會看好妹妹的,你快點回來。”
“嗯。”
大花出去了,最小的小芳窩在被窩裡,悶聲問小梅:“二姐,娘會沒事的對吧。”
小梅伸手將妹妹抱住,輕輕拍著她的後背:“娘沒事,娘給我們生小弟弟呢。”
她努力將出現在腦海裡的蘇長生趕走。
蘇長生就是蘇傻子,他娘在給他生妹妹時大出血死了,可憐的蘇秀秀生下來就沒了娘,哥哥也變成了傻子。
娘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
大花走進廚房,開啟案板下的櫃子,取出櫃子角落裡的白色塑膠袋。塑膠袋的一角裝著東西,被一根細繩緊緊的綁著。
她解下綁在塑膠袋上的繩子,小心的開啟袋子。
塑膠袋裡裝著的紅糖露了出來。
她拿出一個碗放在案板上,三根手指伸進塑膠袋裡,取出一撮紅糖放進碗裡,見紅糖未蓋住碗底,又取出一撮放進碗裡,這下碗底算是被蓋住了。
望著袋子中還能喝四五次的紅糖,大花嚥了咽口水。
她拿起一旁的繩子將袋子紮好,又放進了櫃子裡。
隨後她拿起案板上的暖瓶,取下瓶塞,往碗裡倒了多半碗開水,蓋上瓶塞,拿出一雙筷子在碗裡攪拌到紅糖水化開後,小心翼翼的端起碗往西房走去。
“吱呀”一聲,房門開了。
炕上的女人蜷縮著身子,聽見開門聲朝門口望過來,見是大花,蹙眉道:“大花,幹什麼進來,快出去。”
女人聲音虛弱又焦急。
大花關上房門,將碗端到女人身邊:“娘,你把這碗紅糖水喝了,不然待會兒生弟弟的時候沒力氣。”
女人氣急,伸出手推大花:“你快出去,出去!”
大花被女人一推,碗裡的紅糖水差點撒出來,她趕忙用另一隻手扶住手裡的碗。
“娘,你還沒生呢,我進來沒事,你把紅糖水喝了,喝完我就出去。”
女人見大花死犟,只好吃力的坐起身,接過她手裡的碗,將還有點燙的紅糖水一飲而盡,然後將碗塞到大花懷裡:“好了,我喝完了,你快點出去吧,你爹和你外婆舅母快要來了,這裡不需要你操心,你看好兩個小的。”
大花還想說什麼,被女人推搡著離開了炕。
大花無奈,只好拿著碗出去。
關好門,她回到廚房,往碗裡倒了點開水,拿筷子涮了涮,捧起碗小心的喝了一口,一絲絲的甜味在口腔化開,很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