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福生!”
血池之中有人喊。
“趙福生!”街道里也有人喊。
初時還分得清方向,到了後來,無論東南西北,亦或是頭頂、腳下,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分不清男女,分不清面容。
縱使趙福生知道這是叫魂之法,想拉拽她進入輪迴之池,最好的應對方法就是以不變應萬變。
可當這些喊聲源源不絕傳進她耳朵裡的時候,卻在她識海之內形成颶風。
血絲從她七竅之中滲出,她的眼瞳被震破,變得血紅。
這些血一流出,隨即被四周的黑霧卷中。
頃刻之間,趙福生感覺自己的身體重逾千斤,開始不受控制的往下方血池墜落。
“福生!”
遠處控制著一部分血池的蒯滿週一見此景,頓時急了。
她的眼珠變得血紅,胸口插著棺材釘的地方重新開始湧出新鮮的血珠。
血氣刺激到了身後的莊四娘子,化為厲鬼的莊四娘子緊緊將女兒抱住,身上怨煞之氣猛烈暴發,竟比早前更加濃郁。
地面吸納了一部分輪迴血池力量的黃泉本來與沿岸鬼花叢已經達成了平衡,可這會兒蒯滿週一見趙福生出事,頓時心緒浮動。
小丫頭行事不顧後果,她只一心想要救人,已經忘卻自身處境了。
蒯滿周眼見趙福生渾身流血,身體直往下方血池墜落,當即主動往莊四娘子懷中靠——寒意貼緊她後背,莊四娘子的手鑽入她的胸腔中。
但與鬼相抱隨之而來的,是莊四娘子的力量她徹底馭使了。
蒯滿周忽略了疼痛,露出滿意的笑容。
她一心一意想要阻止趙福生落入血池,得到厲鬼力量的剎那,便隨即伸手一揮——黃泉心隨意動,開始在地面蜿蜒開道,直往巨大的血池匯入。
“滿周!”
武少春等人一見此景,不由大喊了一聲。
這喊聲吸引了孟婆注意,令她情不自禁轉頭。
只見黃泉匯入血池,二者一交匯,血池輪迴的力量立即便在轉瞬間佔據上風。
武清郡可是屬於大郡。
數十萬遊魂的力量非同小可,一併湧入黃泉,黃泉立時失控。
莊四娘子的力量被壓制,無數冤魂從黃泉內爬出。
鬼花叢被一一踐踏,失去了留住厲鬼的力量。
蒯滿周的臉上浮現出縱橫交錯的青色鬼線,整個人像是碎裂的瓷器似的。
“小孩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本來處於厲鬼復甦邊沿的孟婆一見此景,嚇得一個激靈,哆哆嗦嗦的開始收拾地上的鍋爐:
“這種禍也敢闖,大人要是知道小丫頭沒了,不知會有多憤怒——”
說這話時,孟婆覺得自己的神智都要清醒幾分了。
她頭‘突突’的疼,喊著:
“少春、義真、范家兩個小子,你們還在等什麼呢?”
“跟我老婆子將這些情況攔住,不能讓滿周出事了——”
“好!”
武少春等人應了一聲。
許馭緊張之下取出乾坤筆,打算開始寫下詛咒,她記得趙福生說過的話,乾坤筆的詛咒既蘊含殺機,可同樣也包含生機——關鍵時刻,筆的詛咒之力反倒能變成一種庇護。
乾坤筆寫道:生於貧困之家,手摘染血的花,送不走的厲鬼,斬不斷的血緣。當血月升起,趙——嘰哩咕嚕——趙——嘰哩咕嚕——
鬼筆數次不死心想要詛咒趙福生,卻反被趙福生力量所反制。
最終寫道:——地獄暴動,百鬼復甦。
血月下,厲鬼行走,將有人挺身而出,鎮壓地獄,如同當年的臧——嘰哩咕嚕——
乾坤筆身流湧出大量鮮血,它甚至到了後來筆身開始劇烈的顫抖,失去了詛咒的力量,最終在許馭手中僵持了半刻,像一條僵死的蟲,接著過了一會兒,消失於許馭之手。
“……”
許馭請出鬼筆本來是準備為蒯滿周保駕護航,結果沒想到這筆不按理出牌,不止沒能為蒯滿周施加詛咒,反倒因為不死心的涉及到趙福生,而受到壓制。
許馭總覺得自己好心辦了壞事,彷彿闖了大禍。
她轉了轉頭,這會兒趙福生受武清郡的鬼叫魂法則所束,蒯滿周在牽制血池,孟婆等人在想辦法保護蒯滿周。
一時之間她無法將此間事告知眾人,只好強作鎮定,打算待此間事了,再將乾坤筆的事告知趙福生。
……
而在許馭動筆的同時,蒯滿周引輪迴血池入自己的黃泉之中,導致大量武清郡的厲鬼從她的黃泉復甦。
復生的‘人’踩踏鬼花群,鬼村村民受制約。
武清郡的人在花叢中行走,鬼花被一一踩碎,化為血紅的汁水,流湧入河。
這些汁水入河後,竟搖身一滾,受黃泉之力影響,竟從河中復甦,變成一張張令蒯滿周熟悉的面孔。
蒯六叔、六叔娘以及蒯良村的人,他們一從河裡站起來,便僵硬的喊:
“執家規,清門戶——”
這一聲聲喊話,彷彿將當日的惡夢重現,莊四娘子也受到了影響。
鬼村與莊四娘子的平衡被打破,莊四娘子立時厲鬼復甦。
它一復甦,蒯滿周便首當其衝要承受它的法則。
就在這時,孟婆佝僂的身影端著鍋爐,往前邁了一步。
她的影子似是清煙,遨遊於鬼域,似是極慢,實則異常快速。
待眾人反應過來,她已經坐到了匯聚後的血池盡頭。
池水‘咕嚕嚕’的飛騰,無數經歷了輪迴的人從血池的盡頭走出。
“走過黃泉路,泡過輪迴水,不可再往前走一步,我這有一碗湯,喝過之後可忘前塵舊事,可解世間煩憂,客人,來一碗麼?”
她話音一落,‘人’群腳步一動。
所有從輪迴血池之中復甦的‘人’轉過了頭,看向了孟婆。
孟婆神色不動。
她蹲坐下來,看向自己的骷髏頭,血月出現在她頭頂上空,月光竟比早前更邪異了。
月光滋養下,骷髏頭內的湯開始沸騰。
孟婆取出一顆藥糖,扔入鍋中。
藥糖一入湯內,隨即化了開來,那湯鍋內散逸出一種蠱惑人心的味道。
這種味道無法形容,彷彿對人與鬼俱都有致命的誘惑。
心懷怨恨的,這湯裡有能解愁的藥;
心有遺憾的,彷彿喝了湯後便能得到彌補。
生前曾吃過苦頭的人,湯中有甜頭。
而一生平順的人,湯中也有曲折離奇的傳說。
……
所有‘人’轉了過來,一一向孟婆走來。
他們走得很快,身影形成殘影。
程夢茵見此情景,大聲的怒喝:
“你們這群豬狗不如的下等賤奴,竟然敢破壞規則,先將趙福生拉入輪迴池——”
他的聲音在武清郡內迴盪。
孟婆充耳不聞:
“一個個的來,排著隊喝,喝完之後,前事不咎,後事不管,煩惱忘盡,畏懼自消。”
她的話說得伍次平心動了。
“這、這豈不是變相的擺脫輪迴的控制了?”
事已至此,伍次平意識到自己恐怕無法‘走出’武清郡了。
並非他不相信趙福生的實力,認為她解決不了鬼禍——事實上從一路行來的所見所聞,趙福生及她身邊的隊伍所展現出來的實力,伍次平覺得武清郡的鬼禍說不定真能在趙福生手中解決。
籠罩在武清郡上方的陰霾極有可能會被這一行人揮開。
可是趙福生來得太晚了!
興許她說得對,自己如今‘活’著的,並非肉身,可能僅剩了一縷殘魂,一縷意識罷了。
他的認知早就混淆,分不清年月日了。
所謂的輪迴記憶,極有可能也是因為受到了法則的影響,強加給自己的烙印罷了。
否則為什麼他連如今是幾月幾日也說不清楚了?
事實上說不清楚的不止是他,還有常家的老爺們——這些原本在他看來是高高在上,受神明庇佑的老爺,可能與他一樣,早死於鬼神之手。
一切只是鬼控制下的幻覺。
“我說不定早就死了,還剩一縷殘存的意識在。”
伍次平喃喃的道:
“但這意識太弱小,看不透真相——”
說到這裡,他頓了片刻。
接著伍次平捫心自問:他真的想看到真相嗎?亦或他能承受得住真相嗎?
與其等惡夢醒來的那一刻,看到殘酷的真相,或是趙福生等人敗了,他仍陷入輪迴,再層層參與獻祭,最終淪為器物,不死不活的煎熬,不如喝碗孟婆湯,一了百了——這可能是他最接近無痛消亡的唯一機會了。
正當伍次平心生意動之時,趙福生曾說過的話鬼使神差的在他腦海裡響起:寧願清醒的死,不願糊塗的活。
他曾是馭鬼者,進入武清郡也是為了查出案件真相,要是就這麼稀裡糊塗死了,武清郡的案子他就永遠沒有知道內幕的時候。
程夢茵的結果如何,常家的鬼法則是什麼——
伍次平稍加猶豫,那雙腿便立時定在了原處。
……
鬼池復甦的這些‘人’走向孟婆,一碗碗孟婆湯下肚,復甦的‘人’頃刻間影像淡了許多。
它們的執念被瓦解,接著化為灰霧,飛向天際。
不多時的功夫,這些霧氣便已成氣候。
與此同時,有了蒯滿周、孟婆等人的幫忙,武清郡‘人’叫魂的聲勢一頓,趙福生立即便找到了機會。
她睜開雙眼,立時發現自己已經身纏束縛。
“開天眼!”
趙福生厲喝聲裡,鬼眼睜開。
眼珠之中迸出紅光,紅光所到之處,街道、屋舍一一被清除,顯出其詭異、扭曲的真面目。
無數鬼藤縱橫交錯,密佈於血光籠罩處。
可惜她還沒看到鬼藤的根源,沒看到這一切最大的鬼禍之處。
但她看到了蒯滿周的危狀,也看到了籠罩在上方的巨大烏雲。
此時喝過了孟婆湯的‘人’化為灰氣,匯聚成雲,片刻功夫已經匯組成可怕的雲層——這雲層眾人也沒見過,但若是任由其繼續成長下去,趙福生預感可能會發生十分可怕的事。
“不能讓鬼雲繼續匯合。”
她心念一轉,放開地獄,請出許婆婆:
“婆婆,這些雲很邪門,將它們收入十層地獄。”
火焰湧動之間,許婆婆的聲音懶洋洋傳來:
“趙大人每次請我都是幹活。”
說完,又答了一聲:
“知道了。”
話音一落,滾滾火焰沖天而起,將這些烏雲一併捲入地獄之中。
……
這一團雲層被解決,但武清郡的‘人’仍佔據大多數。
大量的‘人’受孟婆湯所惑,圍在了孟婆身邊。
孟婆介於半人半鬼之間,從孟婆湯的誘惑需要封神榜以發50000功德值鎮壓,便能看出孟婆品階已經不低——哪怕是孟婆湯有特殊加成的力量,可孟婆本身實力也不容小覷了。
但她力量雖強,可武清郡的鬼禍品階卻似是更勝一籌。
大量復甦的‘人’圍在她身邊,都等著喝孟婆的湯,而孟婆熬製湯的‘速度’逐漸便跟不上厲鬼等湯的速度。
這樣下去,孟婆可能會失控。
“慢一點!”
範必死二人大步上前,將堆積的‘人’群強行驅散:
“排成一列,不要衝擠,急死鬼似的,堆在這裡幹什麼?”
鬼群本不該會聽他們喝斥,可二範並非好脾性的人,甚至可以說他們本身便品性兇橫,還欺善怕惡。
此時見‘人’不聽話,範必死二話不說伸手一揮。
‘嗖’的破空聲響裡,一條血色臍帶出現在他手中。
那血臍帶對這些經歷了輪迴的‘人’來說似是有極大剋制作用,血臍帶一沾身,‘人’便受束縛。
它們立時慘叫,拼命掙扎,卻無論如何也掙不脫。
鬼怕惡人。
先前還對二人喝斥不理不睬的‘人’群,一見二範兇狀,立時面露畏色,在二範喝斥下,老老實實排成一列。
程夢茵見此情景,再度大喝:
“你們是忘了武清郡法則嗎?莫非來世想變載物?”
他這一聲吼,令得許多受孟婆湯引誘的‘人’如大夢初醒。
有‘人’當即便要調頭逃跑。
不過當他們轉頭的剎那,劉義真眼瞳化金,頃刻間他變成一尊渾身如純金所鑄之人,站在血池的末端處。
“進了黃泉路,走上鬼路,便無法回頭!”
劉義真大喝:
“此地由我鎮守,厲鬼進入輪迴,不得回頭!”
他一人鎮關,鬼群俱受威懾。
金光所伏之下,鬼群只有前進,無法退後。
一碗碗孟婆湯下肚,‘人’的執念被清散,化為灰霧升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