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餘靈珠初時神色茫然,跟著重複了一聲。
但隨即她很快品味過來趙福生這話中之意,臉色大變,不敢置信加重了語氣重複一遍:
“活人?!”
餘靈珠如今可算是意識到武清郡問題的嚴重性。
這裡幾乎已經成為了死靈之地,眼前她看到的‘人’幾乎與鬼無異。
可最不應該存在活人的地方,趙福生竟然說是有活人存在。
餘靈珠初時一驚之後,很快意識到了一件事:
“是、是常浩嗎?”
趙福生搖了搖頭:
“不知道。”
但話雖如此,二人心中都隱約察覺到棺中如果有活人,恐怕就只有常浩一人了。
一念及此,趙福生衝餘靈珠招手:
“靈珠,你下來。”
餘靈珠怔怔看她,二人目光相對,電光石火間,餘靈珠突然明白她話中之意。
“好。”餘靈珠點了下頭。
此時大家各有事忙,餘靈珠厲鬼法則特殊,反倒無所事事。
可眼下棺中如果有活人,且活人是常浩,餘靈珠倒真能幫得上忙。
她救人心切,一時仗著自己是馭鬼者,肉身強悍程度遠勝一般人,便不顧一切縱身往下跳。
跳至半空中時,趙福生將長鞭甩出。
鞭影化為一張張人皮,將餘靈珠困鎖在內。
人皮一張接一張困人,最終使餘靈珠平安落下,直至站到棺蓋頂部與她並列。
“多謝。”
餘靈珠急喘了兩聲,道了聲謝。
趙福生搖了搖頭:
“我現在將棺蓋開啟——”
武清郡的鬼樹法則並沒有展示出全貌,一旦開棺,可能會誘發變故。
變故一起,可能會在頃刻間展現出可怕的殺機,並將所有人捲入內裡。
“你放心,如果有意外,我會拼盡全力,保住大家性命。”餘靈珠明白趙福生言外之意,點頭承諾了一聲。
“好。”
趙福生點頭,並示意她退到一側。
餘靈珠心急如焚,強作鎮定縱身躍開。
她踩在一堆陪葬品上。
這些尋常百姓眼裡珍貴非凡的物品被她踩利碎裂,卻又穩穩托住了她的身體。
趙福生站在棺材的尾部,手中長鞭一甩,又化為一根長矛,她深吸了一口氣,召喚出二門神分別一右一右站到了自己身後,同時再度借用朱光嶺的力量。
雨水開始‘淅淅瀝瀝’落下,一雙鬼腳印牢牢的套住了她的雙腳,將她困在內裡。
同時趙福生再度開啟‘天眼’,盯住了被巨藤纏住的黑棺。
做完了這一切,她這才提槍往棺材的尾部刺去。
‘砰’聲之中,鬼槍無聲刺破漆黑巨藤,刺入棺材內。
這一下那鬼藤似是吃疼,開始猛地收縮。
無數巨藤形同巨蟒,用力絞緊鬼槍,欲將其包裹進內。
但二郎真神的人皮鬼鞭法則也非同小可。
趙福生手持長槍,用力攪動,以強勢力量破壞巨樹根藤纏絞之力,接著使力提槍翹動棺蓋。
樹根應聲而裂。
大量黑氣散逸,棺蓋‘轟’聲被大力挑起,飛撞向四周的石棺壁,最終重響落地。
塵埃夾雜著鬼氣從棺中噴湧而出,‘呼哧——呼哧——’
一道沉重的呼吸聲從煙塵中傳來,餘靈珠這下聽清楚了。
她急得以手作扇,將塵煙扇開:
“福生,棺內真的有活人——”
話音未落,煙塵散開,她看清了棺內的情景。
這一看之下,嚇得餘靈珠肝膽俱裂。
只見棺底已經浸泡在一堆血池之中,池面平靜,一具已經腐爛的屍體身上纏滿怪異的黑藤,如同一張特殊的‘座椅’躺在棺材內。
腐屍的身體躺在血泊中,僅剩青黑的臉浮出血水錶面。
它的手臂、手指早就藤化,以環抱的姿勢,將一個小孩抱在懷裡。
漆黑的藤條從小孩的身體穿過,將其洞穿得千瘡百孔,異常恐怖。
但因厲鬼力量的緣故,小孩並沒有死。
他彷彿陷入了沉睡之中,甚至做起了夢——夢境裡不知是何情景,他那張蒼白的臉上露出矛盾的神色。
小孩的雙眉緊皺,似是痛苦異常,偏偏他嘴角上勾,又如同夢見了令他歡喜的事。
這似哭還笑的一幕看得人格外不適。
餘靈珠看到小孩長相的剎那,頓時激靈靈的打了個寒顫,喃喃喊了一聲:
“常浩——”
她的聲音立即打破了鬼域平靜。
趙福生留意到了一些細節:她破開棺蓋時因為鬼藤的阻止,她並沒有刻意收斂自己的力氣。
以她開棺的力量,造成的動靜很大,可是這片鬼域好像自成一體。
當她以暴力開棺時,棺蓋飛開撞向石棺內壁繼而落地,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可棺內的小孩沒醒,水面平靜,沒有泛起漣漪。
但餘靈珠出聲喊出小孩的名字時,鬼域變了。
小孩的眼睛用力的緊閉了一下。
血湖表面開始泛起魚紋,接著‘悉索’聲響起,血池之下無數藤條像是在翻身。
腐屍頃刻將動了動早已經變形的‘手指’,那些粗細不一穿過小孩身體的藤條開始收緊,幾乎將小孩勒得變形。
常浩的身體沉入血池之中,僅剩一顆頭顱浮出水面而已。
……
讓餘靈珠下棺是正確的決定。
趙福生不怕怪異,就怕一成不變。
此時她心中一喜,看向餘靈珠:
“他對你的話有反應。”
餘靈珠聽聞這話,心痛如絞,接著趴近棺材邊,又細聲細氣喊了一聲:
“常浩。”
喊話的同時,她眼中噙淚,伸手想去摸小孩的臉。
小孩表情開始變得痛苦,呼吸也跟著急促,鼻翼張闔之間血池開始復甦。
池面底下可以看到一些如同巨蟒的暗影湧動,四周鬼域成形。
‘轟轟轟——’
地底下傳來嗡鳴聲,接著趙福生髮現此地的地基好像開始下沉。
無數陪葬品開始劇烈的抖動,血池的水也在開始下降。
“不對,不是血水下降,是鬼樹在顯出其真形。”
趙福生看向池中,輕喝了一聲。
只見巨大的樹藤根鬚形同小山,開始浮出水面。
那些根條大小不一,粗的如同水缸般,細的如手臂。
大小根鬚相互絞纏,如同一座十分可怕的山峰,撐裂棺材,且肆無忌憚的輾平陪葬品,往外開始延伸。
根藤所到之處石棺被洞穿,泥沙碎石‘撲漱’落下,如同下冰雹似的。
而在這些巨藤的正中,常浩的身體被穿掛其中,被鬼藤緊緊抱護在內,僅剩一張頭尚算完整。
他的身軀已經千瘡百孔,幾乎與鬼樹融為了一體。
餘靈珠眼睜睜的看著鬼樹在自己面前復甦,頃刻間長至十餘丈高,躥出石棺內部。
常浩的人頭懸掛於樹梢之上,像是一盞特殊的‘人頭’旌旗。
“這、這是什麼——”
這陡然出現的一幕令得苗有功等人大驚失色。
帝京眾人驚惶不安的仰頭,在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地動聲響之中,眾人眼睜睜看著有東西從地底鑽出。
“是、是神明發怒了——”
程夢茵駭怕的大喊。
“你住嘴!”
劉義真喝了一聲。
“神明發怒了,你們觸怒了輪迴,將來會不得好死。”
程夢茵一見鬼樹現形,更是畏懼:
“我要制定法則,要讓你們來世生活在窮鄉僻壤,投生最窮苦的奴僕之家——不,要將你們打製成器物——”
他說了半天,似是仍不解心中之恨,又道:
“如此法則還不夠,你們應該來世變豬、變牛、變狗,變畜牲,受奴罵之苦,受鞭打加身,死後剝皮剔骨,該千刀萬剮,下油鍋炸你們,吃你們的肉,喝你們的血——”
“狗東西。”
範無救忍不住了,拳頭一握,便要往程夢茵行去:
“死到臨頭了,嘴還挺會罵的——”
“無救。”範必死抓拽住了弟弟。
異變將起,趙福生還沒出聲,沒必要為了一個武清郡早死的鬼貿然行事。
兄弟二人說話的功夫間,趙福生的聲音響起:
“法天象地。”
接著深坑之中,趙福生的身影急速變大,頭顱如同小山一般衝出深棺底部,與鬼樹之底持平。
餘靈珠被她託在掌心之中,緩緩伸向被鬼樹‘抱’在半空中的常浩。
“常浩、常浩。”
餘靈珠強忍心痛,低喊了兩聲。
她眼珠含淚,看向常浩蒼白的臉,記憶不由回到當年最後兩次見常浩時——那時常家內宅不寧,常家兩個嫂嫂將常浩送往帝京。
餘靈珠生來命苦——其實這大漢朝之下的普通百姓,哪個都是苦命人。
可她又格外幸運,中年馭鬼,從此逆天改命。
而童年疾苦卻像是一種詛咒纏身,令她很難再獲得幸福;
在其他人看來,她位列鎮魔司將級,手握大權,身邊奴僕環繞,定然十分幸福。
但馭鬼者與鬼相伴,日夜都不得安寧。
常浩陪伴她的那段時間,她曾感到難言的安寧。
小孩天真可愛,不懂成年人的虛與委蛇。
雖說他承載著常大嫂難言的隱喻,可他實實在在給餘靈珠帶來過慰籍。
最後一次見他,則是在常老太太喪事。
當時常府發生這樣的變故,眾人為老太太喪事忙得不可開交,忽略了孩子。
聽侍候的丫頭說,常浩孫少爺在老太太去世後便中了邪,某一天突然驚聲喊‘有鬼’。
可哪來的鬼呢?
常家那會兒處於鼎盛之中,老太太去世後,大老爺、二老爺納的侍妾接連懷孕,正應了當日風水先生說過的話:陰宅、陽宅並迭,常家子子孫孫將享無盡輪迴之力。
……
想到這裡,餘靈珠倏然一驚:我究竟哪一次是最後見常浩呢?
是常老太太喪禮之上嗎?可後來她仍見過常浩,不然她為什麼會跟趙福生說常浩後來變成了啞吧呢?
她像是看過常浩長大的樣子——
這樣一想,餘靈珠神思恍惚:我真的看過嗎?
此時被巨‘樹’吞噬的常浩分明是小孩子時期的樣子。
作為馭鬼者,餘靈珠對這樣的情況再瞭然不過——唯有馭鬼者,在馭使厲鬼的那一瞬間,如同變相的與鬼繫結,作為‘人’的生命好像終結在馭鬼的那一刻,所以人不會再有成長、衰老等自然的生理程序。
如同許馭在五十多年前,馭使乾坤筆後,時光便停在那一刻;
餘靈珠馭鬼後,肉身也不會再衰老。
馭鬼人註定了只會死於厲鬼本身。
常浩此時仍維持多年前常老太太死時孩童的模樣,便證明他當年便已經馭使了鬼。
如果他當年已經馭鬼,那麼後來留存在餘靈珠記憶中他成年後變成啞吧的事莫非就是假的?
到底什麼是假,什麼又是真的?
常老太太死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唔——”餘靈珠發出悶哼,她的頭疼欲裂,彷彿記憶有片刻的斷層。
許多事情衝擊著她的認知,讓她分不清虛幻與現實。
但良久後,常浩的臉終究令她找回了理智與意識,她伸手去摸常浩的臉:
“常浩,你醒醒。”
她手心碰到常浩臉頰的剎那,激靈靈的打了個寒顫。
餘靈珠自己本身也是馭鬼者,可此時常浩的身體卻與鬼無異,如同終年不化的堅冰。
她的手掌覆蓋上去,常浩似是察覺到了她的體溫,他緊皺的眉頭立時順平。
小孩的臉頰往她手掌偏來,貼上去後依戀的蹭了蹭。
這個動作讓餘靈珠眼淚滾滾。
小孩眼睫動了動,緩緩的睜開了眼睛。
“啊——”
他眼瞳呈青藍色,眼珠映出餘靈珠影像的時候,他張開了嘴。
但他的嘴裡漆黑。
透過他的嘴唇,餘靈珠窺見到他的口中如同深淵不見底,不見舌頭,反倒隱隱有一兩縷黑氣從中逸出,像是一條細長的蛇,飄出嘴唇的剎那隨即消失。
“小浩,我是姑婆婆,你還記得我嗎?”
餘靈珠抓住了小孩的手,問了一聲。
這一瞬間,趙福生腦海裡有許多念頭轉頭。
她突然扭頭看向程夢茵:
“程夢茵,如今幾月初幾了?”
此時的趙福生身高數丈,頭大如山,當她低頭往程夢茵靠近,那數丈巨軀所逼近帶來的威懾令得程夢茵不由自主的想退縮。
但他彷彿被一股神秘的力量轄制,被定在了原處,連仰頭躲閃都很困難。
趙福生的眼盯著他,她額心的鬼眼珠子受到了一層泛灰的藍膜掩蓋住了內裡煞氣,可她變身之後與程夢茵體型之間的差異卻隨著二人靠近而顯得更加明顯。
程夢茵的身影倒映進她巨大的眼瞳中,彷彿要被她張嘴吞沒。
一股無形的畏縮湧上心頭,程夢茵幾乎不假思索的答道:
“2、2月初發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