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於水餘光瞥見兒子強忍著沒咳嗽的憋屈模樣,轉眼間掐了菸絲,回憶起從前。
“私塾?你能去大雁村讀到十二三歲,是天分好。
可家裡窮,陶先生就偷偷減了大半了束脩,只是我們都沒敢告訴你.”
“為什麼村裡只有你一個秀才,你想過嗎?”
蔣於水掰起了手指頭,“昇華字寫得不賴,逢義學得快,還有好幾個聰明的孩子,跟你差不多大.”
“他們讀書的天分比你是差些,陶先生偷偷可惜過,這幾個也不差,至少是秀才打底的,可家裡捨不得拿束脩啊。
一個月是不多,一年就多了,更不要說從幾歲讀到十幾歲,對一個在地裡刨食的家來說,那是多大的花銷!”
蔣於水說得無奈,又轉了話頭,“幸好,你考到了秀才,沒辜負全村人的期盼.”
蔣逢華注意到此時的蔣於水,跟往常那個倔強老頭形象形成了極大的差別,原來他是希望自己幫村裡做點什麼。
不是想到自己在村裡私塾教書,他能更受村裡人尊重。
“爹,你什麼時候琢磨了這些?”
蔣逢華好奇地問。
“你別拿這種瞧不起的眼神看我,我是你爹。
總不能半點見識也沒,跌了秀才爹的面子.”
蔣於水面上浮了一層淡怒,他可不是真沒腦子的。
“爹,我不是這個意思,只是好奇你怎麼會想這麼多.”
蔣逢華尷尬地解釋道,只是有些越解釋越錯的感覺。
“家裡也沒什麼大事,地裡的事我能幫襯,別的事,你媳婦不還能幫忙嗎?”
蔣於水瞧著兒子這愁眉苦臉,有些不待見了。
“有話說話,別藏著掖著.”
蔣於水琢磨這兒子怕是還有事沒說。
“沒事,我去喊他們回來.”
蔣逢華找了個藉口,倉皇出門。
路上村裡人對他更熱情了,打招呼帶著笑,有的還露出幾顆大門牙,很是討好的意味。
蔣逢華在大榕樹下見到了族長和六叔祖,難得湊在一起閒聊。
“逢華也來了,正說這事呢,你怎麼想的?”
六叔祖看了一眼在旁邊當小老師不亦樂乎的蔣孟雲姐弟,伸手正要招呼蔣逢華。
“我怕是不能每日上課.”
蔣逢華想著上輩子可沒有村裡辦私塾這回事,心裡還在猶豫。
“我找小秋打聽了,他是隔一日去你那上一個時辰?”
族長確切地詢問,找了個話頭。
“是,不知道諸位長輩商量出什麼章程了?”
蔣逢華餘光裡瞥見兩個孩子已經和夥伴們散了,安靜地在一旁等著。
“不如這樣,小秋是明天下午上課?村裡其他孩子去私塾上課,就按後天上午這般,兩個時辰,跟小秋的課岔開來,遇到農忙就休息.”
六叔祖在蔣家這邊威望重,斟酌了措辭,才開了口。
“明白了,不知道村裡的私塾建在何處?”
蔣逢華聽兩位長輩的口氣,便知此事必須進行了,既然無力改變,只能盡力去做好了,也算彌補些對村子的遺憾。
“林家祠堂怎麼樣?除了逢年過節,平日裡都空出來,院子寬敞得很.”
族長也不想浪費太多錢財,另起爐灶,還不如就著祠堂當私塾,反正空著也是空著。
“倒是寬敞,我沒什麼意見,族長,六叔祖,我帶孩子回去吃飯,”蔣逢華心裡惆悵得很,只是也不敢表露,“桌椅,還要麻煩你們了.”
這點事總不需要自己去忙碌吧?“應該的,應該的,怕是有二十來個孩子,秀才你要多擔待了.”
族長笑容可掬,倒是和善。
天色漸晚,暮色籠罩在大榕樹下。
“對了,想上學的女童也可來讀,多認幾個字總是好的.”
蔣逢華一手牽著一個乖巧沉默的孩子,扭頭補充了一句,便繼續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飯桌上,也是一片沉默。
孩子們洗過澡,知道大人們要討論事情,躺在床上安安靜靜不說話,免得吵到了阿爹。
劉欣田蹲在大灶膛口,繼續燒著熱水,蔣逢華虛弱地靠在牆邊,蔣於水坐在門邊,悶著頭抽旱菸。
“老三,你來說說,這不是件好事嗎?怎麼鬧得不痛快了?”
蔣於水不知道兒子是不是不痛快,他自己是真不痛快了。
“爹,是這樣的,他最近頭又疼起來,不止一次了,怕是會影響教書。
而且四個月說短不短,說長不長,要是沒養個好身體,就怕昏倒在考場上,那又是遺憾呢.”
劉欣田趁著老爺子還沒完全發火之前,搶著解釋了幾句,又朝蔣逢華遞了個眼色,讓他趕緊哄哄。
油燈旁,幾個蛾子圍著打轉,有一個膽子大的,莽著往火光裡衝,猝不及防便“滋”地一聲,被燒死了。
蔣於水聽了解釋,臉色才好了幾分,抬眼看了傍晚時說理由卻欲言又止的兒子,“是這樣嗎?你怎麼不早說.”
“頭疼給蔡大夫說了嗎?得治啊.”
蔣於水繼續說,看起來很是擔心。
“說過了,不是什麼大毛病,疼得厲害就請他過來針灸,放心吧.”
蔣逢華自然是拿假話搪塞,若是一頭疼就請人來針灸,也太麻煩了。
“那就好,”蔣於水又抽了一口旱菸,神情舒緩,“村裡已經夠照顧我們的了,分家也麻煩了他們。
之前你娘去了,也是他們幫忙著操辦後事,比我這個鰥夫積極多了,你兩個哥哥又是剛娶新婦不久,也張羅不來.”
“爹,不提以前了,相公都答應了,還說什麼呢.”
劉欣田一聽到老爺子說起以前婆婆的事,心裡咯噔一下,就知道糟了。
蔣老孃可是蔣逢華的疤,一輩子都癒合不了,蔣老爹還真是糊塗了。
“爹,你還有臉說娘?是誰在妻子重病的時候,三天兩頭往外面跑,說是跟著販賣山羊能掙大錢。
她拖著重病操持家務,還要下地種紅豆,說你最喜歡吃紅豆湯。
可是娘嚥氣的時候,你在哪?”
蔣逢華對蔣於水積讚的怨念忽然噴薄,又如山洪爆發,奔瀉千里。
“蔣逢華,我是你老子,就算你以後當了官,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你有什麼資格對我大吼大叫.”
蔣於水叫囂著,底氣很足,但面對兒子漸漸染紅的眼眶,他心虛了。
沒錯啊,當初那一兩年,都是自己犯了蠢,鬼迷心竅,攢的微薄家底沒給孩子讀書看病,讓自己給折進了買賣裡,不消說吃住路費,還倒賠了好幾兩。
“逢貴還在觀山鎮學手藝,前頭跟他們分家,你可是半點也沒想起來,你還有個不愛說話的小兒子.”
蔣逢華對這位老父親是太過失望了,為人夫,並不怎樣;為人父,也不怎樣。
他忽然想把這個膿包給捅破,回憶起那個總跟在自己身後的弟弟,大智若愚,並不像外人說的那般木訥。
可是在蔣於水的心裡,怕是早就忘了這個不討喜的兒子吧?“你胡說什麼呢,逢貴也是我的兒子,那晚分家你也看到了,是他們媳婦,根本不給我說話,翅膀都硬了.”
蔣於水沒見過這樣目露寒光又徹底失望的蔣逢華,真是不像他,也不像他娘,怕不是別人家的孩子,掉了包吧?“你放心,我絕對是你的親兒子,你看這額頭、耳朵,不像你?”
蔣逢華好像蔣於水肚子裡的蛔蟲,一見他露出懷疑的目光,便知是什麼原由了。
上輩子自己也沒見到什麼親生父母來找,所以身世必然是沒有摻假的,對這樣仁厚的母親報以極大的感激,對這位不稱職的父親,卻是不算親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