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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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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30章 是絕是忽,四方以無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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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濃稠粘滯,即便是在夏夜,也似乎帶出了點寒意。

驃騎大營深處,中軍帥帳燈火通明,如同海洋當中的燈塔,光芒透過厚實的帳幕縫隙溢位,在周遭投下細碎的光斑。

帥帳之中軍將徹夜未眠,而後勤營地內的火頭軍也早一步甦醒了。

老練的火頭軍什長正帶著兩個年輕的兵卒,手腳麻利地攪動著大釜裡翻滾的粟米粥。

濃郁的米香混合著鹹肉丁的油潤氣息,隨著蒸騰的熱氣瀰漫開來。

火頭軍什長是營裡的老人了,鬚髮已見花白,佈滿老繭的手掌穩穩握著長柄木勺,專注著攪動著米粥。

『老伯,這都快天亮了,將軍們還沒議事完,我看他們那邊燈火還亮著呢……』

一名從外面打水回來的兵卒說道。

火頭軍什長盯著火候,低聲道:『你以為議事都那麼簡單?裡頭議的都是大事!去,再添把硬柴,火別落了,這釜粥是給剛換下崗的巡夜弟兄的,得熱乎著。』

他頓了頓,放下木勺,語氣裡帶著一種樸素的驕傲,『將軍們議事,比咱們熬粥還費心神咧,咱們熬壞了粥頂多挨頓罵,他們熬壞了主意,可是要死人的。』

……

……

中軍大帳之內,陳茂在經過了嚴格的甄別和反覆的交叉問詢,被允許入帳,直接面對面的接受詢問,提供情報。

陳茂臉上帶著明顯的疲憊,眼袋青黑,但精神卻異常亢奮,彷彿終於找到了證明自身價值的途徑,聲音也因為緊張和激動而略顯沙啞,『回稟大將軍、諸位將軍……鞏縣水渠暗門,就在南門偏西這個位置……』

他伸出手臂,比劃了一個寬度,『寬大概……大概這麼寬,堪堪容兩人並肩。裡面……裡面都是大青石砌的,年頭久了,到處滑膩膩的都是苔蘚,腳底下……腳底下全是淤泥,又粘又滑,得扶著牆走,不然鐵定摔跤……』

他努力回憶著每一個細節,生怕有什麼遺漏,『對,中間有……有鐵柵欄,用絞盤吊著的……外面那堵擋水的磚壁,也是吊著的,上面有鐵鏈子拉著……』

『護城河那邊有暗樁,都在水面下,先鋪上木板,就可以小心摸著走……』

『曹將……』陳茂舔了舔嘴唇,說道,『那個派遣我們出來,便是由此水渠暗門出來的……不過小的出來的時候,看見……水渠邊上,新插了些東西,像是……像是削尖的木樁子……』

『木樁?』龐統捏著下巴上的鬍鬚沉吟著。

陳茂幾乎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甚至將一些並非自己防區,只是值哨時路過看到的情形也描述出來……

某個巷口堆著備用的滾木……

某處城牆內側的藏兵洞似乎加固過……

某個大院裡堆滿了麻袋,不知道是什麼東西……

他的思維是零碎且交錯的,如同他走過的那些曲折街巷,有時會卡在某個拐角,需要龐統在一旁耐心地引導、追問,才能將記憶的碎片串聯起來,變得清晰。

在龐統面前展開的鞏縣佈防草圖,隨著陳茂的描述,也漸漸被各種符號填滿。

代表尖樁的叉號,代表鐵蒺藜的三角,代表障礙擁塞的波浪線,代表藏兵點的圓圈……

甚至連城頭上滾石檑木堆積的區域,還有疑似存放金汁火油的隱蔽點,都被一一標註。

當然,這些僅限於陳茂所知的範圍,他不知道的,自然也無從談起。

但在他熟悉的領域,比如他所轄那段城牆的兵卒值守安排、明哨暗哨的位置、換崗的準確時辰、乃至城內幾處他領取過糧秣器械的院落位置,他都說得異常順暢。

這些情報,與驃騎軍斥候連日來觀察記錄的資訊,相互印證補充,勾勒出鞏縣內部防務越來越清晰的輪廓。

在確定已經沒有更多的情報,甚至陳茂開始重複敘述之後,他終於可以退下,被親衛引去休息。

……

……

主營中,一隊巡邏計程車兵正踏著整齊的步伐,在黎明前的黑暗裡行走。

他們身著厚重的盔甲,戰袍在風中飄蕩,手持長槍長戟,腰間還挎著戰刀。

兵器的鋒刃,在火把的映照下,閃爍著寒光。

當他們巡邏的路線靠近燈火通明、戒備森嚴的中軍主帳時,隊率立刻做了個手勢,整個巡邏隊的腳步聲瞬間變得極其輕柔,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了。大家都知道,將軍們正在裡面商議關乎全軍生死的大事,絕不能驚擾。

就在他們屏息靜氣、小心翼翼經過主帳側後方時,其中一名兵卒卻因為大帳內突然提高的爭論聲,不知道是嚇了一跳,還是因為過於緊張,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一個趔趄,撞到了前面的兵卒身上,兩人人雖然後面都站穩了沒摔倒,但是兵甲碰撞之聲顯得格外刺耳!

隊率大怒,當即就衝了過來,一把抓住那兵卒……

『什麼事?!』

在大帳四周值守的親衛聽到了異常動靜,頓時持刀而來,見到了隊率抓住那名兵卒,一時之間以為是出現了什麼變故,便是噹啷一聲,拔出戰刀逼問道,『這是什麼情況?!』

隊率一時有些尷尬,他原本是要給那不小心的兵卒一個警告,見到驚動了驃騎親衛,自己也嚇了一跳,連忙放開那兵卒,解釋道,『沒事,沒事,一時沒看清路,摔了一下……』

大帳掀開了一個角,光線透了出來。

似乎是許褚發現了不對勁,前來檢視。

隊率頭上的汗滾滾而落,在他身側的那名不小心的兵卒也是哆哆嗦嗦。

許褚瞭解了一下情況,看了一眼那隊率,微微點頭,『天色昏暗,夜間巡哨也是辛苦。一時看不清路面,在所難免,不必苛責。記住教訓,下不為例便是。去吧。』

隊率連忙拉著那不小心的兵卒向許褚行禮。

許褚擺擺手,讓那隊率自去。

隊率帶著人繼續往前,等走過一段路了,才轉頭對著身後的兵卒,尤其是那個不小心的傢伙說道,『如今將軍寬容體恤……要是當年……都仔細點,睜大眼睛!腳下都看著點!』

……

……

許褚回到了營帳,在斐潛身邊低聲說了幾句。

斐潛點了點頭,示意許褚坐下。

大帳之內,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鞏縣沙盤上。

一股難以言喻的興奮感在無聲地蔓延。

隨著眾人對於陳茂等人提供的情報逐漸理清了頭緒,對於進攻鞏縣的策略,也漸漸地集中到了龐統之前的一次建議上來……

龐統之前有提議過,以精兵突入水門的偷襲策略,現在加上了陳茂提供的詳盡細節……

尤其是陳茂所描繪的護城河水下暗樁,以及西南方向上的水渠暗門,水道內部構造,曹軍可能的防禦弱點等等,驟然變得前所未有的具體了起來,似乎是充滿了可行性!

若能派一支死士,清除暗哨,破壞機關,悄然潛入,開啟水門,主力大軍便可從水路長驅直入,省去蟻附攻城、屍山血海的巨大代價!

如此一來,就可以繞過曹軍在鞏縣上佈置的所有工事,所有的城牆的防禦,擁塞的城門,直接拿下!

鞏縣似乎已唾手可得……

步軍都尉趙虎,炮兵都尉趙閎,還有工兵司馬陳戊,以及其他的幾名中層參會軍校,都很興奮的在討論著,而張遼許褚這樣的高層將領,卻坐在斐潛左右,聽著,思考著,沒有立刻發表什麼意見。

斐潛看著,他是有意鼓勵這些軍校進行研討的。

軍隊之中如果只有死板強硬的軍令,只是一味的強調執行,這種『絕對服從』之下可能存在隱患,遠遠普通人單純推崇『令行禁止』要麻煩得多。

確實,軍隊的核心是紀律和令行禁止,這是戰鬥力的基礎。沒有紀律的軍隊是一盤散沙。但是絕對化的強調『執行』,而不聽任何人的意見,也不按照具體情況具體分析,那麼表面上看來,『令行禁止』的軍隊似乎很美妙,但是實際上沒有腦子,不懂思考的兵卒,也就等同於失去了其主動性、創造性與應變能力。

真實的戰場環境充滿不確定性、迷霧和突發情況。就算是再詳細的預設的命令,也不可能涵蓋所有戰場可能性。如果士兵和基層軍官如果只能機械執行,不敢或不能根據實際情況調整策略,輕則會錯失良機,嚴重一點甚至會出現即便是面對危險也是坐以待斃的現象。

在大漢當下的通訊條件之下,面對計劃外的障礙或敵人出乎意料的行動,若是士兵不懂思考,不知道變通,就會一遇到什麼,當即束手無策,只會等待上級的新指令,甚至可能是根本收不到新的指令,而不是主動尋找辦法解決,進而導致戰局的失利。

軍事上的戰術、技術和戰法,也是如同工匠技藝一般,需要不斷創新才能應對新的挑戰。死板的環境,只會壓制任何嘗試新方法的想法,最終就導致軍隊整體僵化落後。

在大的戰略目標、基本原則、關鍵節點上,上級的命令必須清晰的,強硬的,不容置疑的,也是下級兵卒必須要遵從的,但是到了某一次戰鬥的具體戰術層面,就應賦予下級指揮官和士兵在既定框架內,根據實際情況靈活處置的權力,鼓勵其在職責範圍內發揮主觀能動性。

這兩點並不矛盾。

這是斐潛從後世帶來的『任務式指揮』的新模式,即上級明確『意圖』和『目標』,下級理解意圖後,自行決定『如何』完成任務,並對結果負責。這既保證了統一目標,又賦予了靈活性。

畢竟優秀的指揮官,是需要在複雜環境下獨立判斷、勇於擔當、靈活決策。死板的環境只能培養出唯命是從的執行者,而非有戰略眼光和應變能力的領導者。歷史上不乏因指揮官固執己見、下級不敢違抗錯誤命令而導致慘敗的例子……

(馬謖咳嗽了兩聲,不滿的低聲嘀咕了幾句什麼)

斐潛現在需要人才,而僅僅從寒門士族子弟當中擢升,顯然是不夠用的,而讓這些普通的軍校多思考,多學習,多成長,也是拓寬了人才的來源,為將來的治理打基礎。

眼瞅著張遼依舊在抱臂沉吟,目光在沙盤的水門和城牆之間逡巡,似乎在衡量風險與收益。坐在下首的都尉趙虎,年輕氣盛,臉上已難掩激動之色。

他左右看了看,見同僚們或是在研討,或是還在計算,終於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朝著斐潛和龐統的方向抱拳,聲音洪亮中帶著一絲急切,『大將軍!龐令君!此間局勢已明!水門虛實盡在掌握!屬下不才,願領一隊銳士,突襲水渠暗門!必為大軍開啟通路!』

他的臉上,眼眸之中,透露著對破城首功的渴望。

張遼回頭看了趙虎一眼,眼神平靜無波,沒有讚許也沒有責備,只是那一眼,讓趙虎心頭莫名地跳了一下,但建功立業的念頭壓過了這絲異樣,他依舊挺直了腰板,等待著回應。

帳內其他將領的目光,也齊刷刷聚焦到了龐統身上,等待他對此『良機』的最終裁決。

『主公……』龐統先朝著斐潛拱了拱手,請示了一下。

斐潛笑了笑,擺擺手,示意龐統直說。

『是不是都覺得進攻水門策略不錯?』龐統捻著鬍鬚,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他先是朝著趙虎微微頷首,『趙都尉果然勇猛,主動請纓,精神可嘉……』

就在趙虎心中一喜時,龐統卻是話鋒陡轉,『然則,此計……此刻,斷不可行!』

帳內瞬間一片死寂,落針可聞。

大帳之外旗幟在風中發出的噼啪聲,似乎顯得格外刺耳。

趙虎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愕然失聲:『令君何出此言?先前不是……不是您力主探查水門麼?如今情報詳實,時機豈非更佳?』

張遼眉頭微蹙,似乎想到了什麼。

沉穩的許褚微微眯起眼。

剛剛傷勢勉強癒合,便是急來歸隊的郝昭則下意識地摸了摸下巴。

說實在的,如果不是擔心自己的傷口崩裂,郝昭都想要爭一下進攻水門的任務了……

可是現在龐統竟然說『不可行』?

斐潛彷彿對這個結論早有預料,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沙盤上鞏縣西門的方向,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龐統沒有直接回答趙虎,而是先讓趙虎坐下,然後起身走到沙盤前,拿起代表曹洪軍的小旗,精準地插在水門位置,聲音沉穩有力,『統先前提議探查水門,甚至考慮突襲,是在曹子廉初退鞏縣,驚魂未定,立足未穩之時!彼時其倉促佈防,水門或存疏漏,我軍以雷霆之勢突襲,或有五成勝算……』

他環視帳內諸將,目光如炬,『然則,今日不同!』

他頓了頓,加重了語氣:『曹子廉昨夜剛遣陳氏等人,執行一場近乎送死的夜襲!諸位細想,以曹子廉多年征戰之能,豈能不知此等偷襲,在我軍嚴密防範下勝算渺茫?豈能不疑陳氏等人生死下落?豈能不防水門情報洩露?!』

帳內軍校聞言,便是紛紛點頭。

趙虎更是覺得彷彿頭上有盆冷水澆下,不由得額頭上生出涔涔冷汗,伸手去擦,卻是越擦越多。

龐統微微翹起下巴,鬍鬚抖動,說道,『曹子廉性情雖顯急躁,然絕非不通軍事!文遠,』

他看向張遼,『以你連日督戰所見,鞏縣之中,曹軍士氣如何?』

張遼沉聲回應,字字清晰:『低靡不振!稍有挫折,極易崩壞譁變!』

『正是如此!』龐統撫掌而道,聲音陡然拔高,『既然如此,曹子廉明知士氣低落,為何還要行此徒耗兵力,更可能動搖軍心的送死之策?!』

龐統沒等其他人回答,便是直接說道,『陳氏……乃軍伍之中累功而升,並非曹氏親信……若是軍心不穩,其屬下……呵呵,夜間之事,諸位也都知道了……此乃其一。其二,曹子廉割捨陳氏,亦有引誘我軍進襲水門之嫌!若某所料不差,此刻那水渠暗道之內,必是尖樁蒺藜遍佈,引火之物堆積如山,藏兵洞中守軍枕戈待旦,只等我軍「奇兵」一頭撞入網中!』

『其三麼……』龐統笑了笑,『曹子廉懼怕我軍火炮之威,而慣於拼殺消耗之戰也……』

張遼、許褚等人細思片刻,紛紛點頭。

趙虎更是面如土色,後怕不已,方才請戰的衝動早已化為烏有。

斐潛此時才緩緩抬起頭,臉上露出一絲讚許的笑意,對龐統微微頷首:『士元所言,深得我心。先前我否決進襲水門之議,亦是此意。趙都尉也無需自責,軍議自然是暢所欲言,無有忌諱,而且勇於任事,其勇可嘉也。』

趙虎聞言,臉上才是多了幾分色彩,活泛起來。

斐潛環視一圈,聲音平和,『水門狹隘難行,地形於我極端不利,稍有不慎,便是全軍覆沒之局。我軍糧秣充足,士氣正盛,更不乏如趙都尉一般之敢勇軍士,何須行此險招,徒增無謂傷亡?』

龐統拱手道:『主公英明。統以為,曹子廉此計,亦是無奈之下所行「緩兵」是也……欲藉此疑陣,拖延時日,消耗我軍銳氣,或許……還存著一絲僥倖,盼著後方能派來援兵,解其燃眉之急……』

斐潛目光掃過沙盤,點了點頭,『也是有此可能。』

『敵之所欲,便是我之所避,敵之不欲,便是我攻之所要。』斐潛緩緩的說道,『曹子廉想讓我等盯著水門,我們偏要打他最不願意我們進攻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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