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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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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31章 辭之輯矣,民之洽矣;辭之懌矣,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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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天到來了。

在用過了早脯之後。

王伍所在的步卒營,就在接到了新的命令,前往土壘西面的區域。

『今天不填壕溝了?』王伍小聲的問走在前面的什長。

土壘在鞏縣的西邊,靠近河岸,所以往土壘西面走,那就遠離了鞏縣,自然就談不上什麼填充鞏縣的壕溝了。

『那邊有其他人去……』什長也壓低聲音回答,『今天聽說是許將軍來指導我們……』

『許將軍?』王伍問道,『那個許將軍?』

『還有那個許將軍?!』什長瞪眼,『好好表現,說不得可以被挑選到驃騎直屬護衛營呢!』

『哦哦!』王伍有些茫然的應答了一聲,然後才後知後覺的興奮起來,『難道是直屬營在挑人了?』

『噓!』什長瞪了王伍一眼。

很快,王伍跟著眾人,抵達了土壘西側。

在這裡,是曹軍『視覺』的盲區,就算是曹軍派遣斥候,也無法穿過戰場,透過驃騎軍的營地前來窺視。

這地方,被臨時改造過。

幾座高大的土堆被刻意堆砌成與鞏縣西城牆相仿的坡度,土坡上是用磚石和條木搭建出來的城牆和垛口。

在土坡下方,地面被挖出深淺不一的溝壑。

空氣中瀰漫著新翻泥土的土腥味和汗水的酸味。

許褚站在木質的高臺上,幾乎沒有什麼說什麼『動員令』,直接就下達了軍令。

這一點,許褚和斐潛待得時間長了,也就沾染了斐潛的習慣。

不說廢話,多做實事。

訓練異常嚴苛。

王伍和其他步卒,也包括來自於羌人的一些銳士,都被要求披掛全套甲冑,在什長,隊率等士官的催促下,反覆衝擊這些土坡,攀爬模擬的城牆。

攀爬的工具包括雲梯,架板,以及五爪鉤。

這種程度的攀爬,對於精銳斥候來說幾乎是必修課,但是對於普通步卒來說,就相對聯絡得少了,有很多人雙腳一離開地面,就立刻手足無措,四肢失去協調能力,拉著繩子在最下端,像是個鐘擺一樣的晃盪。

這就像是引體向上,有的人可以輕易做得標準,然後有的人氣力只用在哎哎叫上。

一些人被淘汰了。

最開始的時候,確實有些混亂不堪。

有人剛爬幾步就滑落下來,有人好不容易夠到『垛口』,卻被上方『守軍』,由驃騎大將軍斐潛的親兵衛隊扮演的『曹軍』用裹著厚布,頂端蘸滿白堊的『長矛』輕易地捅下來。

或是被沾著白堊粉的『箭矢』判定『射中』。

白堊粉在皮甲或衣袍上炸開一團顯眼的印記,若是在頭盔的位置上,就意味著『陣亡』或『重傷』,必須立刻退下,不得再參與本輪攀爬。

如果是在手腳裸露的位置,就還可以暫時堅持,第二次被命中之後,才會被叫停。

而沾染在身上甲冑上的白堊,則是要看面積大小……

扮演這些『曹軍』的兵卒,模仿著豫州口音的斥罵,不僅是用沾染白堊的無頭兵刃進行攻擊,而且還偶爾會用大塊的布袋包裹白堊往下砸,模擬城頭傾倒『金汁』!

如果說攀爬的兵卒躲閃的速度不快,那麼必然就是一身的白堊,就算是退下來清理,都極其費事費時。

王伍不明白為什麼要這樣做,但是他隱隱約約猜測到了一些,而且他看到每一次在他們『衝鋒』,在他們『攀爬』的時候,在高臺上的許褚等人都會用刻漏在計時。

模擬城頭上的『曹軍』,也同樣不是隨時出現的,而是經過了某種計算,往往是在他們衝鋒到了一半路程,然後才會有『曹軍』出現,在攀爬之時,才會有『大量』的『曹軍』彙集。

每輪衝擊結束,許褚都會嚴厲地指出問題。

哪一隊衝擊慢了半拍,導致被『守軍』集中攢射;哪一什攀爬時相互干擾,在坡下擠作一團成了靶子;哪個兵卒在鉤繩脫手後沒有立刻翻滾躲避,被判定『誤傷』……

王伍所在的什,在第三天午後的一次衝擊中,終於摸到了一點門道。

什長根據前幾日的教訓,調整了隊伍之中衝擊次序和攀爬位置。

當急促的鼓點響起,他們不再一窩蜂衝上去,而是分成前後兩組。

前組頂著簡易的蒙皮木盾,吸引『曹軍』的『箭矢』和『石塊』,後組則利用這個間隙,將鉤繩奮力甩向『垛口』間隙。

王伍是後組的一員,他並沒有跟著前組彙集在『城牆』下,而是蹲伏在後面,距離城牆有一小段的距離,等到看見同伴將鉤繩掛上了『城牆』之後,他他咬著牙,立刻以最快的速度奔跑起來,衝到了城牆下,一把抓住了繩索,將全身力氣灌注在手臂上,藉著助跑的衝力向上攀爬。

周邊都是聲響。

有身邊的夥伴在大吼,也有云梯被城頭『曹軍』推開之後監督者吹響的哨音,還有空中不知道什麼東西落下帶來的風聲。

裹著白堊粉的『矛杆』帶著風聲在他身邊亂戳,好幾次差點戳中他扒著土壁的手指。他能感到不管是『城頭』的『守軍』,還是和他一樣的進攻兵卒,反應比最初快了許多,攻擊也更有章法。

『快!快上!』什長在下方嘶吼。

王伍喘著粗氣,手指摳進冰冷的泥土,終於攀到了『垛口』邊緣。

一個裹著白堊的『矛頭』猛地向他的頭盔戳來!

他下意識地側頭避讓,同時用盡全力向上猛躥,撞進了『垛口』後的『敵群』中。

立刻就有兩三個『守軍』圍上來,裹著布的木刀木槍劈頭蓋臉地招呼,白堊粉在他肩甲、胸甲上啪啪作響。

混亂中,他死死抱住一個『守軍』的腿,將對方絆倒。雖然身上瞬間多了好多白點白條,意味著可能被『殺死』多次,但身後的同袍也趁機翻上了『城頭』……

訓練結束的號角吹響。

王伍癱倒在土坡頂上,汗如雨下,甲冑裡外都被汗水浸透,身上沾滿了泥土和白堊粉的印子。

校尉走過來,用炭筆在他的名字旁邊畫了個小小的紅點。

代表他這次成功登頂。

旁邊更多名字後面,則是代表失敗的叉或代表『陣亡』的三角。

校尉指著土坡下幾處位置,對跟在其身後的隊率說道,『此處反應慢了!此處攀爬點選得不對!下次再犯,全隊加練!』

王伍躺在土堆上,望著被土壘遮擋了一大半的天空。

他忽然感覺到了一些什麼……

這每一輪衝擊,每一次攀爬,每一次被白堊粉打中的位置,甚至每一次『守軍』反擊的時機,都被精確地記錄著,計算著。

這嚴酷的的操練,就是為了在真正攻城的那一刻,能將攀爬的時間壓縮到最短,短到讓鞏縣城頭的曹軍來不及做出有效的反應。

王伍相信,隨著他們訓練,這些用這些泥土,木樁,磚塊,繩索和白堊粉,搭建起來的大塊『磨石刀』,將會一點點地磨快那把最終要刺向鞏縣咽喉的尖刀。

……

……

新的夜晚也來了。

大帳內外,火把火燭,照的四下宛如白晝。

但依舊驅散不了其中的凝重的氣氛。

十數名身著錦袍、但面色略顯蒼白拘謹的青年少年,垂手立於掌下。

他們雖然盡力表示鎮定,維持氣場,但是顯而易見的,其忍不住左右亂瞄的小眼神,洩露出其內心的慌張。

他們皆是兗、豫的大姓子弟,或是奉家族之命,本欲取道河內,潛入關中,欲在驃騎大將軍斐潛治下尋一進身之階,或營商置產,或待機而動。

不過荀彧前番巡視潁川,整肅吏治之餘,亦如蛛網般佈下細作,這些意圖『西遊』的膏粱子弟,尚未過大河,便被曹軍精銳斥候攔截,秘密押解至此。

雖然沒有人和他們說一些什麼,但是他們都覺得此時此刻,恐怕是凶多吉少……

在等待宣判的過程當中,甚至的人實在是維持不住平穩氣場,小聲的嗚咽起來,還有人乾脆開始顫抖著,要不是旁邊的人攙扶了一把,說不得都會攤倒到地上。

經史子集,並不能在他們體內,完全形成支撐他們站穩的脊樑,還需要一些其他的什麼東西。只不過這種東西,有時候讀再多的書,也未必能擁有。

不知道過了多久,或許只是幾刻,或許就是一輩子。

他們忽然聽聞到了盔甲葉片鏗鏘之聲,然後便有曹軍中護軍精銳,護衛著曹操步入大帳。

曹操身著常服玄袍,身形較前些年似清減幾分,步伐依舊沉凝,然眉宇間積鬱的陰翳與眼中深藏的疲憊,卻是揮之不去。

『拜……拜見丞相……』

一群人拜倒在地。

曹操仰著頭,直入端坐其上,目光緩緩的掃過。

見到一個個彎曲的脖頸,凸起的富貴包,撅高且顫抖著的臀部,曹操心中百味交雜。

夏侯淵、曹休、樂進接連隕落,夏侯惇被俘,河洛失守,荊北苦戰,溫縣程昱身死名裂……

連番重挫,如巨石壓頂。

這一切的一切,迫使曹操不得不改變一些策略……

政治,是一種妥協的藝術。

不管是在什麼朝代,什麼社會,多元利益必然存在。

因為即便是在原始部落時期,依舊會有身強力健者,以及老弱病殘之人,這些人之間的利益就不可能相同,而且隨著時代的變遷,越來越多的群體會呈現出來,各個階級、階層、民族、地域、行業、宗教、意識形態等等,都會導致屁股不一致。

這些大大小小的屁股,有著各自不同的糞鬥需求,甚至是相互衝突的利益訴求,也肯定會有截然相反的價值觀念和人生目標。

而政治的核心任務之一,就是處理這些多元甚至衝突的利益關係。

用暴力手段解決問題,或是解決產生問題的人,無疑也是一種方法,但是政治提供了一種和平的,制度化的途徑來解決這些衝突。妥協就是這種途徑中最核心的機制。

各方都需要在次要利益上做出讓步,以換取在核心利益上的滿足,但是這往往都是難以做到的,畢竟這種精準的妥協,如同藝術上的雕刻,多一分少一分都是不美。所以大多數時候,都是在尋求目前條件之下的『次優解』,在理想方案無法實現時,找到一個雖非完美但能被各方勉強接受,能夠實際運作的解決方案。

曹操原本是壓制這些山東士族的,是作為這些山東士族的統治者身份出現的,但是隨著戰事的變化,局勢的演變,曹操也必須相應的調整他的態度……

或是被動,或是主動。

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曹操的政治天賦,是極高的。他站得起來,也跪得下去。弱小的時候,可以接受袁紹站在他的屁股後面,擺出各種服從的姿勢,但是等他強大起來之後,就會在袁紹的墳頭上蹦迪。

現在,曹操面對這些士族子弟,也同樣開始改變了原本的策略……

他微微抬頭,掃了一眼那些噤若寒蟬的子弟,然後沉穩開聲,『諸位請起!』

士族眾子弟參差不齊的站起。

『諸位,』曹操開口,聲音不高,卻宛如帶著金石磨礪般的穿透力,在大帳之內迴盪,『遠道而行,莫非欲效楚材晉用乎?』

堂下子弟聞言,無不色變,又是紛紛伏地,口稱『丞相明鑑』、『實非本意』、『惶恐待罪』云云,語無倫次。一聽就能明白,都是經書的囚徒,現在落入了困境之中,只求自己脫身,哪管他人死活。

曹操抬手虛按,止住嘈雜,目光如冷電般掃過眾人頭頂,嘴角微微動了一下,似笑非笑,『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鶵……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此乃古之常理,某豈能不知?諸位莫慌,莫慌……』

不過,曹操話鋒陡然一轉,語氣轉厲,『然汝等可知,斐子淵之關中,非梧桐之林,乃烈火烹油之鼎!其新行田政,裂阡陌,破井田,收豪強之權柄歸於巡檢……其「科舉」之法,似乎是有教無類,然欲效先秦客卿之制是也,以商賈、甚至黔首之賤子,凌駕於詩書簪纓之上!此非治世之法也,乃亂天下之根基!』

眾人聽聞,這才是有些適應。

這才對味麼……

這就像是家長對著孩子說,你不做作業,要玩手機啊,可以啊,你玩啊,去玩啊……

如果光聽表面上的話,真以為家長是鼓勵孩子不做作業玩手機的話,那就是真煞筆了。

現在聽聞曹操在批判斥責斐潛的制度,山東士族子弟們才相互低著頭,遞送著眼色,覺得好像迴歸到了『正常』的軌道上,熟悉的『賽場』上。

而且,曹操既然這麼說……

也就意味著大機率是不會砍他們的腦袋了!

畢竟,除了老師之外,還有幾個人會對不是自家孩子,還能依舊耐心一次次的勸導說服講道理的?

真以為全天下都是爹媽,都必須要寵著小仙女,小仙男的?

一次不聽,兩次還不聽,要麼就是三次警告直接美式居合,要麼直接就是上去擒拿按倒,贈送銀手鐲一副。

因此在士族子弟之中,頭腦轉動得快的,便是率先反應過來。

一名子弟,姓陳名珝,潁川陳氏旁支,伏地叩首道:『丞相息怒!吾等愚鈍……此間行關中,非為私慾也,乃領家老之令,為族存續而計,不得已而為之是也……關中驃騎,兵甲之利,世所罕匹,潼關、河東、河洛諸戰……非人力可抗也。吾等……為之奈何……』

他話語中透出對斐潛軍威的深深忌憚,似乎是講出堂下諸子共同心聲……

但是實際上,他是向曹操表示他不是故意違抗……

他只是聽命行事……

他上頭有人……

同時他也巧妙的點出了他們前往關中的根本原因,是曹操不抗造啊!

若是你個大漢丞相能頂用,現在我們也不用這樣奔波,不是麼?

曹操沉默了下來。

陳翔說得沒錯。

就在這個營地之中,有專門劃出來的一塊區域,其中收納著從戰場上拾回的驃騎軍殘破器械,包括扭曲的精鋼甲葉,斷裂的強弩機括,以及好不容易運送回來的火炮,以及在戰場上收集的炮彈碎片……

曹操眼中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光芒,有憤恨,有忌憚,更有一絲難以言喻的頹然。

他緩緩的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的那些負面情緒卻消失了,剩下的依舊是精明的神色,銳利的光華。

曹操笑了笑,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軍之前久攻關中不下,力疲固有敗也。然今日非彼時也……如今賊軍遠道而來,我軍守土,攻守逆轉,鼓戰之勇,亦是賊軍之所害也……』

曹操巡視一圈,聲音提高了起來,『彼倚器械之利,逞一時之兇。然,治國平天下,豈獨恃兵戈乎?周室衰微,諸侯力政,終歸秦並六國,然二世而亡者何?商君之法,刻薄寡恩,失卻人心根本也!』

『斐潛之術,酷似商君,其「新田政」、「科舉」、「參律院」諸制,看似堂皇,實則如飲鴆止渴,掘世家之根基,壞千載之綱常!其勢愈熾,其禍愈烈,根基未固而枝葉妄求參天,終有傾覆之日!』

曹操說完,稍微停頓了一下,俯視著這些代表著各個山東士族的年輕人,一字一句的說道,『某今日召汝等來,非為治罪也。』

『某……』曹操露出了些笑容,『要送汝等直入關中!』

堂下頓時一片死寂,諸子皆愕然抬頭,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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