汜水關沉重的橡木包鐵關門,在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中轟然合攏,隔絕了關外驃騎軍那宛如永不停歇的馬蹄聲浪。
那聲音曾如影隨形,追逐著潰敗者的魂魄,此刻雖被厚重的城牆阻擋,卻彷彿仍能穿透石壁,在每一個倖存者的心頭擂響,令人恐懼。
曹洪敗退。
又雙叒叕一次敗退了……
似乎自從曹軍進軍關中以來,曹洪和驃騎軍對上,就沒能贏過?
就像是昔日純情的勝利女神,現在已經轉投了頭髮染了三種顏色的傢伙懷抱之中一樣……
嗯,不是沒黃色的麼?
曹洪立於關內校場中央,用戰刀支撐著身體。
一旁的戰馬也失去了往日的雄駿,噴著粗重的白氣,馬腹劇烈起伏,沾滿泥漿和暗紅斑駁血跡的皮毛黏成一綹綹的,很是醜陋邋遢。
曹洪本人更是狼狽。
原本象徵著他曹氏宗室顯赫身份的明光鎧,此刻胸甲凹陷變形,幾處甲葉崩裂,露出內襯的皮甲,上面凝結著不知是自己還是他人的汙血。
頭盔早已不知失落何處,幾縷夾雜著灰白,被血汙浸透的鬢髮,緊貼著他汗涔涔、沾滿泥塵的額角。
臉上被汗水衝出了一道道的血與泥的痕跡,彙集在他的鬍鬚上,往下滴落。
曹洪環顧四周,目光掃過那些跟隨他一路宛如敗退的潮水般湧入關隘的敗兵,心中不由得有些發寒。
這幾乎是一股夾雜著失敗、死亡與絕望氣息的汙濁洪流。
在逃亡之中,曹軍士兵們互相推搡,相互踐踏著湧入狹窄的關門甬道,沒人知道他們腳下的血色印跡,究竟是屬於誰的。
許多曹軍兵卒的盔甲殘破不堪,有的只剩半片札甲掛在身上,露出裡面染血的破舊葛衣。他們的腳步沉重而蹣跚,每一步都似乎耗盡了最後的氣力,眼神空洞,直勾勾地盯著前方虛無的一點,瞳孔裡映不出一絲生的光彩,彷彿被抽走了魂魄的行屍走肉。
濃烈的血腥味、汗酸味、硝煙味以及傷口潰爛的惡臭混雜在一起,瀰漫在冰冷的空氣中。
呻吟聲、壓抑的哭泣聲、尋找同袍的嘶啞呼喊聲此起彼伏,交織成一曲淒厲的哀歌。
鞏縣的慘敗,遠不止一座城池的丟失。
曹洪在鞏縣之處制定的計劃,算是成功了,同時也失敗了。
斐潛確實是攻打了水門,如曹洪之所願。
可驃騎軍重點的殺招,卻是在西門!
當曹洪集中精銳兵卒準備消滅從水門而來的驃騎軍的時候,斐潛給曹洪送了一份『大禮』……
當巨大的『煙花』,在鞏縣水門之中綻放!
西門又是被驃騎軍登城,鞏縣的防禦體系頓時崩壞到了無法收拾的地步!
即便是曹洪想要憑藉個人武勇,也無從聚合,只能是再次敗退……
一日取土壘,五日克鞏縣。
中間雖然略有間隙,但是這速度……
當然,最為關鍵的問題,並不是驃騎軍太過於犀利。
就像是明後期,從深山老林裡面出來的蠻子,當然兇殘無人性,可是那也是人,流血多了也會死。可那投降了之後的明軍做了什麼?掉頭撅屁股剃了頭髮之後,戰鬥力忽然就能『提升』了?
其原因當然不是什麼辮子吹所說的『足餉』,畢竟辮子酋長自己都窮得要死,打仗全靠掠奪,允諾降將之時什麼條件都肯答應,然後等爽過了,就褲子一提,狗臉一翻,全靠賴皮。
新叛狂熱而已。
別看辮子吹表示在明末是如何的推枯拉朽,但是實際上1636至1644年間實際是艱難的拉鋸戰。
辮子戰鬥力的因素,最多隻佔據其最後勝利成果之中的三成。
畢竟軍隊的戰鬥力,只是決定王朝生存的一個關鍵的、不可或缺的因素,但絕非決定性因素。
大萌朝自身的系統性崩潰,為辮子朝的入主中原鋪平了道路,辮子軍的戰鬥力是在這個巨大的『機會視窗』中發揮了最大效能。
同理,這也是為什麼當下驃騎軍的戰鬥力,在這幾天內集中展現,並且佔據了絕對優勢的原因……
其實說起來,曹軍當下在曹洪手中的戰鬥力,也不算差。
而且鞏縣汜水關是在前期曹操還在河洛之時,就安排人員修建的工事群體,也同樣不是紙糊的工程。
可偏偏就是這麼快就被驃騎攻陷了!
其中的緣由麼……
自然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
……
……
曹洪有些僵硬想要往前走,腳下卻一個踉蹌,被眼疾手快的親兵隊長曹安扶住。
他沒有說話,只是甩開曹安的手,拖著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向議事廳。
他的背影在殘陽拉長的光影裡,顯得異常疲憊,彷彿是一步步的蒼老衰敗下去……
議事廳內,一片雜亂。
幾縷慘淡的夕陽光線透過窗楣網格斜射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扭曲的陰影。
曹洪卸下那身沾滿泥汙和血漬的沉重胸甲,『哐當』一聲丟在地上,激起一片灰塵。
他頹然而坐,似乎是要將自己深深的陷入陰影之中。
低著頭,沉默不語。
深入骨髓的疲憊感如同潮水一般,將他淹沒。
這疲憊不僅僅源於連續的敗退、身體的傷痛和精神的巨大消耗,更源於一種努力到極致卻依舊無法挽回頹勢的無力感。
就像在牌局上,傾盡所有手段,構建出宏大場面,眼看勝券在握,對手卻輕描淡寫地擲出了『天啟四騎士』,瞬間終結了一切希望。
憋屈,憤怒,卻又無可奈何。
然而更令他心頭刺痛的,是他在他手下兵卒身上看到的那種麻木……
是自他踏入汜水關那一刻起,便清晰地從那些敗退的、慌亂的、甚至只是默默注視著他的中低層士卒眼中捕捉到的情緒。
那不是單純的恐懼,也不是簡單的頹廢。
那些兵卒的目光,讓曹洪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
就像是赤身裸體,卻站在九幽的懸崖邊上。
也像是一種……
宣判。
這個念頭讓他不寒而慄。
什麼時候開始,輪到這些最底層計程車卒,用這樣的眼神來『審視』,甚至是『宣判』他們這些高高在上的統治者了?
曹洪其實明白癥結所在。
犧牲陳茂以換取『水門計劃』成功的策略,徹底失敗了。
這失敗本身已足夠致命,而更致命的是,陳茂在離開鞏縣西門時,那張臉上凝固的、徹底的麻木與絕望,被太多雙眼睛看到了!
那不是一個軍校,或是勇士,慷慨赴死的悲壯,而是一個被無情拋棄,連掙扎都放棄了,屬於祭品的絕望!
只不過……
犧牲小部分以保全大局,這本是戰場上冷酷的鐵律,是每一個統帥都不得不做的抉擇。
曹洪捫心自問,他有什麼錯?
他是在為曹丞相的大業,為這數萬將士的存續而戰!
陳茂作為軍人,為將令而死,死得其所!
可是現在,這『理所當然』的犧牲,卻像一柄無形的淬毒匕首,紮在了曹洪與底層兵卒之間的紐帶上。這條紐帶,原本就因連年征戰、補給匱乏、賞罰不公而脆弱不堪,現在,在那傷口之處,不僅是流血,還在腐爛!
這傷口無聲地在蔓延,在加深,將他和他的軍隊分隔在鴻溝的兩岸!
這些曹洪都清楚!
但是他之前並不在乎……
因為在等級森嚴的封建體系中,士兵常被視為統治者的財產而非獨立個體。
所以犧牲部分財產保全整體,符合統治者的利益邏輯。
同時,長期的戰爭,也會讓將領,以及其他的統治者,將底層的兵卒百姓,看成是一個數值。所以即便是知道這些『數值』是一條條活生生的性命,但是……
只要『平均數』好看,統治者也就滿意了,可以獲得心理上的安慰了。
看,在大漢天子,大漢丞相的統治之下,山東百姓平均收入不是年年都在增長麼?
死去的陳茂,那是個例!
不具備代表性……
『將軍。』親兵隊長曹安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如同怕驚擾了什麼。他捧著一碗渾濁的粟米稀粥,小心翼翼地遞到曹洪面前,『今日多少有些匆忙,來不及烹煮……』
曹洪擺擺手,『兒郎們……都安排好了麼?』
『各部已收攏入關,只是……』曹安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關隘狹小,傷患……實在太多,安置起來,頗為不易,怨聲不小。』
汜水關內,曹操當年經營河洛時確實囤積了些糧秣軍械,支撐一時吃喝不成問題。但此刻,問題的核心早已不在吃喝,也不在擁擠的安置。
曹洪疲憊地點了點頭,甚至沒有抬眼。
他不需要曹安明說。
這關隘之內瀰漫的,是一種比戰場上的血腥和硝煙,還要讓令人不安的氣息。
絕望、猜疑、怨恨。
這種從根子上瀰漫出來的離心力,是曹洪他無力去修正的。因為他的權柄,他的利益,他所有的一切,都源於這個『根』!
曹洪端起那碗臨時烹煮的粟米粥,渾濁的湯水映出他憔悴的倒影。
他啜飲了一口,粗糙的顆粒劃過喉嚨,帶著一股陳糧的黴味。
『王司馬、李校尉何在?』
曹洪一邊喝,一邊問道。
『回將軍,』曹安回答得很快,顯然時刻留意著,『王司馬正帶人加固西面關牆……李都尉在軍械庫那邊,匯合了幾個後勤文吏,清點剩餘的弓弩箭矢和糧秣數目……末將已派胡隊正跟著李都尉,一應清點數目都會詳細記檔。』
『嗯。』
曹洪應了一聲,目光依舊停留在碗中的稀粥上。
王虔、李固,這兩個他手下掌握著實際兵權的中層軍官,他們確實還在履行職責,甚至看起來比平日更加『勤勉』。
但是,在這種『勤勉』背後,卻隱含著『疏離』。
是一種刻意為之的『本分』,也是一種小心翼翼地拉開距離的冷漠。
他們不再像從前那樣,遇到問題便帶著焦急或熱切的眼神前來請示,尋求主將的指引,庇護,或是僅僅是態度上的請示了……
畢竟在山東,時時刻刻與上級保持良好的溝通,恨不得連領導今天放屁是什麼味道都一清二楚,才是晉升之道。
現在,他們只是在『做事』。
呆板的,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的木偶一般的在做事情,履行著一套固定的程式,走著似乎很重要,但是誰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當下最為緊急事項的流程……
如同慣性。
欲停而不可止。
欲動而不可進。
……
……
西面關牆內側,河洛的風穿過垛口,發出嗚嗚的悲鳴,混雜著人聲的呻吟,讓人心煩不已。
王司馬裹了裹身上的那件葛布衣袍,眉頭緊皺。
葛布,原本他是不願意穿的。
因為不符合他軍司馬的身份……
但是原本的那件錦袍,在逃離鞏縣的時候不僅是沾染了血汙,也被扯破了,實在是穿不得了,這才勉強的穿一穿葛布的衣袍。
他臉色陰沉地看著手下士卒搬運石塊,沒有絲毫上前幫忙的意思。
他是軍校,是管理層,怎麼能去幹苦力?
若他去幹苦力了,誰來管理?
不過,現在這些曹軍兵卒,顯然也沒有什麼幹勁。
士兵動作遲緩,有氣無力,眼神空洞地望著腳下或遠方,彷彿搬運的不是加固城牆的基石,而是為自己堆砌墳墓所用得到的土石。
關牆下方,臨時用爛席子圍起的『傷兵營』裡,景象更加慘不忍睹。
痛苦的呻吟、絕望的哀嚎、瀕死的囈語混雜在一起,如同地獄的樂章。
偶爾有軍醫或雜役抬著剛剛嚥氣的屍體出來,連草蓆都沒有,便是直接丟到關牆角落日益增高的屍堆旁。
從僵硬到綿軟,然後噴濺出液體……
生死都是這麼一個過程。
聽著風聲當中夾扎著似乎是無休止的痛苦呻吟,王虔只覺得一股無名邪火在胸中亂竄,煩躁得幾乎要爆炸。
他想怒罵,想呵斥那些發出聲音的傷兵,想鞭打那些動作緩慢計程車卒,但他不敢。
他本能的察覺到關隘內的氣氛就像一堆乾燥到極點的柴薪,任何一點火星都可能引發燎原大火。
他只能憋著,越憋越氣,臉色鐵青。
王虔本身,也是從這牛馬群裡掙扎出來的。
他憑著兇狠、機靈和一點點運氣,在無數次廝殺中活了下來,砍下足夠多的敵人首級,終於爬到了軍司馬的位置。
他終於脫離了牛馬的命運,不再是任人驅使宰割的畜生!
他有了自己的營房,有了曹洪賞賜的幾畝薄田,手下有了幾百號聽他號令的兵。
既然不再是牛馬,他自然不會再俯身去體會牛馬的苦痛。
那些傷兵營裡的哀嚎?
不過是些鄉下牛馬臨死的悲鳴罷了。對於已經進了城、當了官、此刻還能啃上幾口菘菜的王虔來說,死多少這樣的牛馬,有什麼關係?
只要死的不是他王虔就行!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佩刀刀柄。
這把精鐵打造的環首刀,刀柄纏著上好的牛皮,是前幾年他因『忠勤』而被曹洪當眾賞賜的。
這刀,曾是他權力的象徵,是他從無數底層士卒中脫穎而出,在曹軍體系內站穩腳跟的光榮證明。
握著它,他曾意氣風發。
但現在,冰冷的刀柄透過牛皮傳來刺骨的寒意。
不知道是鐵冷,還是自己心寒。
『司馬……』一個心腹隊率湊近,聲音壓得極低,眼睛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忙碌計程車兵,確認無人注意,才用更低三分的音量說道,『兄弟們……私下裡都在議論……議論那陳司馬……的事。』
王虔臉上肌肉抽動了一下,努力維持著不動聲色,只是眉頭鎖得更緊,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厲聲呵斥道:『混賬!議論什麼?!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天塌下來有將軍頂著!將軍自有安排!再敢妄議,軍法從事!』
他的聲音帶著往日習慣的嚴厲,甚至刻意拔高了幾分,試圖震懾。
但是他心中清楚,在他這嚴厲之下,藏著的是心虛。
安排?
曹洪還有什麼『安排』?
之前的土壘防線,安排得如何了?
精心構築的鞏縣防禦體系,安排得又如何了?
結果呢?
一日土壘崩,五日鞏縣破!
固守待援?援兵在哪裡?
聽說丞相的主力精銳被死死拖在荊州泥潭,動彈不得。
飛狐隘一戰更是噩耗頻傳,有小道訊息傳說,折損極其慘重。
而指望山東後方那些首鼠兩端,只顧著兼併土地和保全家族計程車族老爺們,會心甘情願的,源源不斷地送來糧草兵員?
簡直是天大的笑話!他們不趁機作亂、落井下石就算忠心了!
王虔並不同情陳茂。
陳茂死了,他王虔還活著,這才是關鍵!
那麼,下一次呢?
下一次需要一顆『棄子』去拖延驃騎軍雷霆萬鈞的攻勢,或者需要一顆足夠分量的人頭來震懾即將崩潰的軍心時,會輪到誰?
他拼殺了半輩子,刀口舔血,阿諛奉承,好不容易才爬到這軍司馬之位,有了這點統兵之權,有了曹洪賞賜的些許田宅,難道就是為了在汜水關這座冰冷的墳墓裡,被當成不值錢的消耗品,填進驃騎軍那噴吐著烈焰和死亡的火炮炮口之下?
他懼怕的,甚至不是戰死本身。
他懼怕的是死後……
他辛苦半生掙來的這點權柄、這點田產立刻煙消雲散,如同從未存在過!
他懼怕家裡失去依靠,他那頗有姿色的妾室會被別人霸佔,他留在老家的妻兒會流離失所,受人欺凌,甚至淪為奴婢。
他王虔的名字,會像無數陣亡的小卒一樣,被遺忘在塵埃裡……
這種恐懼,比死亡本身更讓他窒息。
他握著刀柄的手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變得蒼白。
『不好了!』忽然在汜水關關牆之上,有兵卒高聲喊道,『驃騎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