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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三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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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36章 殷鑑不遠,在夏後之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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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虔指揮兵卒加固汜水城防的時候,在關隘深處相對『整潔』的糧秣倉儲區附近,巡查清點歸來的校尉李固,臉色比這汜水關上的陰霾,還要陰沉三分。

庫房裡堆積的粟米確實還能支撐些時日,但大多陳腐發黴,摻雜著沙石稗子……

箭矢之前消耗巨大,庫存銳減,而補充能力很差,亟待後方運輸支援……

最要命的是治療金瘡的藥材,早已告罄。

雖然說曹軍並不太重視傷兵,但是這金瘡藥,當然也多少要備用一些。否則萬一自己負傷了,豈不是無藥可醫,在絕望和痛苦中慢慢腐爛死去?

一個心腹什長湊到他身側,藉著四周嘈雜聲的掩護,聲音低低的說道,『校尉,剛收到家裡託人拼死帶進來的信……』

『噓……』李固眼珠子左右滑動了一下。

曾幾何時,漢中南鄭也有人名李固,但是現在這曹洪之下的李固麼……

李固往邊上走了幾步,看到周邊沒人注意他們,才低聲說道:『說了些什麼?』

心腹什長眼中滿是憂慮,『潁川老家那邊,風聲緊得很!催繳糧秣軍資的軍吏,凶神惡煞,比土匪還狠!家裡……老太爺託信說,怕是……怕是撐不住這個冬天了。田裡收成本就不好,存糧被搜刮了好幾輪,再這樣下去……』

心腹什長欲言又止,頭低下去,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只剩下嘶嘶的聲音,『還有……兄弟們……都在私下嘀咕,說守在這兒,怕不是……死路一條……』

李固的身體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

他沒有斥責那個什長,只是將目光投向遠處擁擠混亂計程車兵駐地,眼神陰鷙得嚇人。他腮幫子的肌肉因為緊咬牙關而微微鼓起,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冰冷堅硬的字:『知道了。管好你的嘴!也管好下面人的嘴!守不住這汜水關,驃騎軍破關之日,你以為大家還能活?!都得死!』

他的威脅帶著血腥氣,但只有他自己清楚,這話有多麼色厲內荏。

堅守,或是固守?

說起來容易。

就像是土壘和鞏縣一樣,不是最開始的時候,也覺得可以『堅守』、『固守』?

現在又要拿什麼守汜水關?

曹洪將軍的威望,在鞏縣西門被驃騎軍登城,水門被『煙花』吞噬之後,就已經是……

不,是在陳茂被當作棄子犧牲的訊息傳開的那一刻,就已經徹底崩塌了!

而且對於李固來說,他現在最關心的,根本不是汜水關能不能守住,那是曹洪該頭疼的事。

他李固現在滿腦子想的,是自己能不能活下來!

然後就是活下來之後,能不能保住手下這兩三百號由他一手拉起來,對他還算忠心的私兵部曲!

這才是他李固在這亂世安身立命,甚至謀求更大富貴的唯一本錢!

若沒了這些兵,他這個校尉能算什麼?

連一條看門狗都不如!

沒有兵權,就是隨時可能被宰殺的喪家之犬!

就像是那些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的底層曹軍士卒,他們臉上那種麻木認命,如同待宰羔羊般的空洞茫然。

讓李固想起了潁川鄉下集市上,那些被捆住四蹄,等待屠刀落下的羊。

確實,目前曹洪的權威還在,士兵們出於習慣性的畏懼和森嚴的等級,暫時還不敢公然反抗。

但這權威已不再是令人敬畏……

也失去了原本在黃巾之時的感召力……

更沒有了在董卓亂政的正義使命感……

現在,曹氏的名頭,更像是一塊佈滿了裂痕,在狂風中搖搖欲墜的旗幟。

依附於這塊旗幟之下的李固,以及他手下這兩三百條性命,也隨著著旗幟在風中搖擺,隨時可能跌落泥塵,化為烏有!

他必須為自己,也必須為手下這些跟著他吃飯、為他賣命的兄弟,找一條活路!

一條能保全性命、至少能保全這點兵權的後路!

但是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讓李固感到一陣強烈的恥辱感,就像是之前所有說過的驃騎壞話,詆譭驃騎的言語,現在左一條右一句的扇在他的嘴巴上……

火辣辣的。

然而,求生的本能,對失去一切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像兩隻無形的大手,更加強烈地撕扯著他。

他不能失去現在所有的一切!

絕不能!

他不能也不會去公然質疑曹洪,那等於自毀前程……

如果在這汜水關的絕境裡,還有所謂的『前程』可言的話。

就在李固思前想後之時,忽然聽到了汜水關門之處忽然傳來一陣喧譁之聲,然後如同驚濤駭浪一般撲到了他的臉上,讓其感覺到了窒息……

『驃騎軍!驃騎軍來了!』

……

……

驃騎軍確實是來了。

夏末的風,依舊熱烈,捲起了河洛大地上的塵土,呼嘯而上,隨著三色旗幟飄揚騰飛,似乎也因為驃騎騎兵的熱血一同奔湧,滾動。

地平線上,一道道黑色的鐵流席捲而來。

即便是在追殺過程當中的散兵狀態,驃騎小隊也會盡可能的維持著各自統屬,跟在自家小隊的旗號之下……

即便是有些旗號看起來比較的那什麼……

黃石、白鷹什麼的隊號,都已經是很不錯的了,還有些舉著仕女旗的隊號的,也偶爾會引來其他小隊的鬨笑。

不過,不管是石頭隊,還是仕女隊,都帶著無堅不摧的氣勢,碾碎了鞏縣失守後曹軍殘兵敗將倉皇撤退的殘存抵抗。

為首一將,身披玄甲,猩紅披風在疾馳中烈烈翻卷,如同燃燒的火焰一般,正是驃騎大將軍麾下驍將,張遼張文遠!

不是張遼不想要追殺曹洪以全功,而是曹洪利用前期在鞏縣汜水關修建的工事軍寨,不斷地丟下壁虎的尾巴,以至於分散了驃騎騎兵的注意力……

畢竟大漢當下,也沒有什麼系統,或是什麼雷達,可以明晃晃的在背影上面標註出某某人的姓名。

張遼端坐戰馬之上,人與馬渾然一體,帶著一股銳不可當的鋒芒。

他身後,驃騎騎兵正在宛如溪流匯入江河一般,自動的歸攏到了他的旗幟之下。

在這個過程當中,驃騎騎兵基本上保持著原本的陣型,如同一柄巨大的、不斷向前推進的犁鏵,所過之處,曹軍遺棄的旗幟、破損的輜重、甚至零星倒斃的屍骸,都被這股鋼鐵洪流無情地碾過或拋在身後。

驃騎騎兵盔頂的紅纓在風中匯聚成一片跳動的火海,甲葉在高速賓士中發出低沉而有韻律的摩擦聲,宛如鋪天蓋地一般,擁塞了汜水關上的所有曹軍兵卒的視野。

『驃騎追來了!!』

『是張遼!是張文遠!』

恐懼在汜水關上下蔓延。

但凡是大軍潰敗,都不可能那麼的簡單利落,難免會像是上了年歲的男性,不僅是會有尿分叉困擾,甚至還有尿不盡的煩憂。

曹洪等人作為大部隊抵達了汜水關之後,依舊還有曹軍小部隊,滴滴瀝瀝而來……

要說就此拉上鎖不管了吧,多少有些意猶未盡。

於是當下,當張遼等驃騎大隊而來的時候,被曹軍遺留在關外,還沒來得及進汜水關的這些零散部隊,便是哭爹喊娘,丟棄了所有礙事的旗幟和兵器,像沒頭的蒼蠅一樣四散奔逃,只恨爹孃少生了兩條腿。

這些潰兵,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雪塊,迅速消融瓦解。抵抗者寥寥無幾,大部分曹兵在發現他們奔逃無望後,幾乎是本能地丟下武器,撲倒在地,雙手抱頭,發出絕望的哀嚎。

張遼駐馬於降卒之前,目光掃過這些面如土色的敗兵。他揮了揮手,『傳令下去,傷者,由醫護兵就地簡單處置!收繳兵器甲冑,十人一隊,縛手相連,押解至後方大營!不得虐待,不得擅殺!違令者,軍法從事!』

幾個驃騎軍校尉立刻領命上前,指揮手下開始有條不紊地執行。

驃騎騎兵之中,負責小隊醫護的兵卒,便是上前,拿出乾淨的布條和簡單的金創藥,開始為那些倒地的曹軍傷兵包紮止血,動作談不上溫柔,卻足夠專業和高效。

那些哀嚎的曹軍兵卒,見到眼前的這一幕,哭喊之聲漸漸地收了起來……

就連汜水關上的曹軍,也都沉默了下來。

負責看押的騎兵則下馬,收繳散落在地上的武器和還算完好的甲冑,用隨身攜帶的繩索,將降卒每十人手腕相連,串成一串。

整個過程迅速、安靜,沒有辱罵,沒有戲弄,更沒有出現某些軍隊常見的、為了冒領軍功而砍殺俘虜取其首級的野蠻行徑。

一個曹軍的年輕什長,在手腕被縛住時,看著近在咫尺,面容嚴肅,卻並未露出兇殘之色的驃騎士兵,又看看遠處正在被包紮的同袍,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劫後餘生的複雜情緒。

他在山東之時,聽到的關於驃騎的傳聞,實在是太多了……

以至於他即便是親眼見到了當下的場景,也依舊是還有些不敢相信。

驃騎軍紀嚴明,但他從未想過在戰場上,對俘虜竟也能如此……

『規矩』。

張遼不再看這些降卒,他的目光已越過這片狼藉的戰場,投向了遠處那座扼守要衝、在灰暗天幕下顯得格外險峻沉重的關隘……

汜水關。

關牆之上,人影憧憧,旗幟歪斜,隱隱還傳來在關內的一些混亂的呼喊和金鼓之聲。

『將軍……是否叩關?』

一名騎兵都尉策馬靠近,眼中燃燒著渴望建功立業的火焰。

張遼微微搖頭,『關隘險峻,強攻徒增傷亡。曹軍已成困獸,關內人心必亂。封鎖所有通往汜水關周邊!多派斥候,嚴密監視關內動向!另外將此地情形及俘虜口供,快馬報與主公!』

都尉抱拳領命,眼中雖有一些未能立刻攻城的遺憾,但更多的是對命令的絕對服從,以及對於張遼判斷的信任。

驃騎騎兵再次行動起來,如同精密的機器,相互配合無間。

一部分人押送著曹軍往後,而另外一部分則是開始四散而開,形成更小的分隊,開始偵測周邊地形,以及查探是否有隱藏的陷阱……

整個過程高效、有序,展現出遠超這個時代軍隊的組織度和執行力。

張遼駐馬,望著汜水關城頭,眼神沉靜如水。

隨著跟在斐潛身邊的時間加長,張遼越發的明白當下這支驃騎兵馬身上有著迥異於原本大漢的特徵。

以往的大漢軍隊,一旦強橫,就容易陷入殘暴無度。

一旦約束,就容易失去自信,束手束腳。

可是現在,驃騎軍展現出來的東西,那種昂揚的鬥志,宛如在軍中流淌的血液,對於軍功的渴望,卻可以被嚴明的紀律約束……

重視勝利,也未曾徹底漠視人性。

這就是當年主公無論如何,都要在軍中推行讀書識字的功效麼?

張遼微微笑了起來,然後抬起了下巴,看著汜水關上的那些曹軍,『小大近喪,人尚乎由行啊……』

……

……

驃騎軍沒有馬上進攻,似乎是一個『好訊息』?

但是也就僅僅如此了。

汜水關中議事廳內,火盆搖曳的火焰驅不散曹洪心中的冰冷。

他無法入睡,枯坐在案几前。

攤開的汜水關防圖在昏暗跳動的燈火下,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變得模糊不清,那些標註的防禦要點,此刻看來都顯得那麼脆弱可笑。

驃騎軍雖然沒有馬上進攻汜水關,但是帶來的沉重壓力,卻像是無形的巨石一般,壓在汜水關所有曹軍兵將的腦袋上。

為了鼓舞士氣,曹洪特意上了汜水關牆巡查,給兵卒軍校鼓勁。

可是……

巡視時的一幕幕,現在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反覆回放……

那些搬運石木計程車卒,沉默得也像是一塊塊石頭或是木頭。當曹洪他的目光掃過時,這些兵卒立刻低下頭,眼神躲閃,彷彿是躲閃這什麼,又像是曹洪身上帶著什麼瘟疫……

那些負責掌控兵卒的軍校,唯獨控制不住他們自己的嘴巴。

當曹洪走過某個地方後,在陰影裡面就會產生出一些關於陳茂的議論。

它們沒有具體的聲源,卻無處不在,像無形的冤魂,滲透在關隘的每一個角落……

每一道躲閃的目光,每一次刻意的沉默,都像是在無聲地重複著什麼,拷問著曹洪的靈魂。

一股錐心的孤獨感攫住了曹洪。

他感覺自己彷彿被整個世界拋棄了,孤身一人被困在這汜水關議事廳內。而在議事廳之外,所有的人,包括那些他曾經一言可決其生死計程車卒,以及那些依附於他權柄的軍官,似乎都站在了他的對立面。

他們之間,隔著一道巨大的,並且還在不斷擴大的鴻溝。

他是曹丞相倚重的宗室大將!

是大漢支撐天下的根基!

曾幾何時,他曹洪一言既出,軍中上下莫敢不從!

他的權威,是王虔、李固這些中層軍官權力的直接來源,是他們地位的保障。他們依附於他,維護他,本質上就是在維護他們自身的利益和權柄。這本是維繫這支軍隊最核心的封建等級秩序和人身依附關係。

但現在,這權威的根基,在生存的絕境和對成為下一個『陳茂』的恐懼面前,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土崩瓦解!

王虔、李固他們依舊在『做事』,但曹洪心知肚明,那只是最低限度的維繫,是自保的本能。他們的效率還剩幾分?用心又有幾分?他們是在真心實意地加固這搖搖欲墜的關隘,還是在敷衍了事,為自己可能的『後路』預留寶貴的時間?

曹洪無從判斷,也無法苛責。

因為在這連續的慘敗和絕望的氛圍下,任何過激的彈壓、任何嚴厲的斥責,都可能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那表面的、脆弱的服從也瞬間蕩然無存,甚至可能逼得王虔、李固狗急跳牆,做出難以預料的事情。

他必須小心翼翼地維持住這脆弱的、一觸即潰的平衡,至少……

『曹安!』曹洪的聲音在死寂的議事廳內驟然響起。

『末將在!』親兵隊長曹安如同曹洪的影子,立刻從門外陰影中閃身而入,單膝跪地。

『挑選……不!』曹洪抓起桌案上一份早已寫好,用火漆嚴密密封的信件,遞給了曹安,『你親自去!挑五名最忠心的家生子!備上最好的快馬!即刻出東門!』

曹洪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愴和愧疚,『洪……愧對丞相重託,喪師失地,罪該萬死!然,洪守土之責未忘,關在人在之志未改!唯……唯今軍心浮動,上下離心,將士疑懼,如履薄冰!盼丞相援兵,如大旱之望雲霓!遲則……遲則生變!』

曹安雙手接過信,感受到那份量,毫不猶豫地將其貼身藏入最內層的衣物裡,然後重重頓首,『將軍放心!曹安萬死,必送達丞相案前!人在信在!』

信是送出去了,但是……

想想也是好笑,就在幾天前,他還對守住鞏縣、守住汜水還充滿信心……

現如今,在這座人心離散的死亡關隘裡,曹洪必須像一個孤獨的守墓人,用盡一切辦法,撐到那不知何時才能到來的迴旋之機。

誰會來?

還有誰會和他在這個墳墓裡,一同迎接死亡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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