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在習武時最刻苦的訓練中,畢楷也極少有現在這樣的感覺。
一股灼熱感流淌在喉嚨與肺部,吸進去的每一口氣都火辣辣的,彷彿被點燃的烈酒,燒得他混身無力。
太陽穴已然嗡嗡作響,此刻的他莫說閃避,就是提劍都很勉強。
而猛獁不會在乎身下渺小的生靈是何狀態,它只是踏下重蹄,盡情宣洩自己的怒火。
遮住光的漆黑柱狀物落下時,畢楷已是滿心絕望。
強提一口氣,他用劍尖抵住地面,竭力往裡送。
劍尖斜插入地,一時無法完全刺入,隨畢楷用力而彎曲,藉著劍身回直之力,畢楷耗盡體力掠出了最後一步,而這最後一步也不過三米。
著地之時,畢楷已無法再用身法消力,側倒在野草之間。
回過頭去,他看到插在地上的寶劍飛星被猛獁踩中,那精鋼鍛造的劍身迅速曲折,隨後發出“鏘”地一聲哀鳴,折成了兩截,頓時眼前一黑。
他這身劍法源自家學,據說祖上是劍仙畢坤,劍法超凡入聖,以劍入道乃至白日飛昇。
不過到他這一代,畢姓一族早已沒落,祖上所留《渾元劍經》也只剩殘卷,且無練法,只能靠天賦自己琢磨。
縱使畢楷天資聰穎,掌握其中精要也不過百分之一二,之所以年紀輕輕就能在武林闖下偌大名號,還要倚仗這柄名為飛星的寶劍。
此劍形制為七星寶劍,以柔鋼做刃,能屈能伸,銅護手,烏角柄,鮫皮鞘,與他相伴多年,對敵無往不利,染血無數,露宿荒郊時若有野獸甚至能自起鏗鏘之鳴,幾度救他於險境。
畢楷本以為飛星能與他相伴一生,哪成想今日折在了這裡。
過度提氣,伴之以寶劍損毀,看著愈發接近的猛獁,畢楷心中焦急且絕望,喉頭一甜,猛地噴出一口鮮血,再低頭,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
“劍在人在,劍斷人亡,沒想到我畢楷今日卻是要客死他鄉了……”
決意一起,莫說沒有力氣,就是有十分力也要損八分,閉上雙眼,不想再看自己的斷劍,畢楷靜靜躺在地上,猶自等待死亡。
……
戰況激烈,猛獁體型高大寬厚,宛如一堵堵移動的城牆,畢楷根本無暇顧及陳舟那邊是何情況。
他二人見那天外奇物徹夜放光後,便騎鹿前往。
臨到太陽落山,二人想獵取一頭野獸充飢,恰巧在河邊遇到了一頭落單的異獸,那物似象非象,一身長毛。
自北方而來,此類巨獸畢楷二人見過不少,不過這次見到的這頭似乎是頭幼獸,僅有駱駝一般大小。
二人不曉得猛獁厲害,更不知道這種生物把族群中的幼象看得極重,只想嘗一嚐鮮,看看這異獸到底是何滋味兒。
江湖中人謹慎時連一片落葉都要避開,大膽時卻又好像失去了腦子,什麼禁忌都敢碰,什麼主意都敢打。
畢楷和同伴一拍即合,便由同伴射箭,他在前堵截,想迅速將這頭幼小的異獸宰殺,然後填飽肚子繼續趕路。
不想其它異獸並未遠去,只是在旁邊的河水中游泳,二人剛一動手便激怒了獸群,引得數頭巨獸攻擊。
慌亂中他們騎上鹿一路逃竄,本以為今日就要命絕於此,不想在途中意外看到了火光。
在這荒涼之地,幾乎渺無人跡,二人唯一親眼所見之人唯有陳舟和保爾。
那夜渡河來到土丘後,見到被剝了皮的熊屍,又仔細檢查了熊屍上的傷口,兩人皆震驚無比——
這巨熊死去仍有數千斤重,即便是武林中的絕頂高手單打獨鬥也很難將其殺死。
二人都是年少成名,在江湖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見到熊屍後均在心底將自己與這無名高手比較了一番。
隨後兩人得出了大致相同的結果——
如果讓他們與這熊死鬥,他們多半不是對手,也就是說殺熊者是罕見的高手。
遺憾的是,這名高手性情似乎比較孤僻,夜幕中二人只看到了那高手與其同伴的輪廓,並未一睹真容。
這一面之緣,直到今日觸怒獸群后他們才得以重續。
性命危在旦夕,二人雖知道將巨獸引向高手所在處違背道義,為求一線生機,卻也硬著頭皮往那邊去了。
二人早已商定,如果那名高手確是點火之人,他們就繼續向前,求其出手相助。
倘若土丘上生火者並非那名高手,他們就只能自食惡果,調轉方向將巨獸引向別處了——
此世界之規則雖然嚴酷,但二人並非濫殺無辜之輩,心中自有一杆秤,凡被他們痛下殺手者均有取死之道,要麼惡貫滿盈,要麼搜刮民脂民膏,其中無一良善。
令二人欣喜的是,土丘上生火者果然是那無名高手。
不過陳舟朝二人奔跑過來時,無論是畢楷還是他的同伴都看不出陳舟修習的是哪門武術,從動作上看,倒像是個空有一身蠻力的山野村夫。
但這“山野村夫”的速度著實夠快,手中鏢也著實夠快夠準,且身材高大,雖無習武痕跡,卻帶著股凜然的氣質,使二人不敢小瞧。
畢楷出自名門,雖然家道中落,自幼卻也讀過詩書,懂得些禮節,即便被射殺了坐騎,依舊錶現得畢恭畢敬。
他的同伴高耀來自北方,據說有元朝貴胄血統,識字不多,人頗為桀驁,見陳舟不通武術,便不是十分尊重。
……
天南海北,來自不同世界的三個人乍一碰面,根本來不及交談,甚至沒有互通名姓,就與追上來的巨獸展開了廝殺。
猛獁帶給畢楷的壓力極其巨大,他只顧躲避巨獸的攻擊,哪有空關注陳舟的處境——
僅是自保就需要他竭盡全力了。
現在被逼到絕境,他只當自己是個死人,壓根就沒敢對存活一事抱有希望。
畢竟直到現在,陳舟所展現出的只有過人的速度和力量,對講究技巧,以技擊為基本的劍客來說,這種平平無奇的打鬥風格似乎有些蠢笨。
陳舟對他們有相助之恩,畢楷心中自然很尊敬這位壯士。
但尊敬並不代表他會高看陳舟一眼,在他的估量中,陳舟頂多能做到與他一樣,長時間與巨獸糾纏,能拖住巨獸就很了不起,想殺死巨獸簡直是痴人說夢。
他萬萬想不到,陳舟的一舉一動雖然沒有什麼高階的技巧,然而絕對的身體素質卻能彌補許多技巧上的落後。
在他閉眼等死時,陳舟那邊已經把一杆長槍舞的虎虎生風,不但廢掉了雄猛獁一條腿,甚至還有時間關注他這邊的情況,見他丟了武器,沒了力氣,即將被猛獁踩中,立即邁開步子,幾個飛躍便來到他身旁馳援。
……
心底暗罵這兩個“江湖兒女”都是廢物,縱使萬般無奈,陳舟還是得嘗試救下白衣人性命。
倒不是他天性善良,見不得死人。
而是他怕這二人中只有白衣人會馴獸,萬一白衣人死了他去哪要報酬。
看這倆人一副古人打扮,身上恐怕也沒有現代的生存工具,就算落井下石把他們當場格殺,估計也撈不到什麼好處。
此次出手,他能想到最大的好處就是兩頭馴化好的坐騎或馱獸,其他東西對他沒太大用處,他也不想要。
……
長槍揮舞,儘管陳舟不懂得槍法,只知道刺戳掃,但他的力量夠大,速度夠快,即便手裡拿的是根樹枝也能舞得虎虎生風,勁力十足。
沒有技巧,當陳舟衝過去救援,依舊是一副人槍合一的勢態。
多虧提前注意到白衣人處境不妙,他的救援還算及時,在雌猛獁堪堪踩到白衣人之前用槍尖挑起了白衣人的衣服,只一舞便將其拋到遠處。
畢楷只覺身體一輕,再睜眼所視景象便是旋轉的天地,還未反應過來,他就狼狽地落了地。
“咳!”
又吐出一口血,畢楷艱難起身,只看到了陳舟持槍的背影。
他這邊正感嘆無名高手實力果然不俗,確有高人風範,卻不知陳舟正狠狠地罵娘呢——
固定在槍桿上的苦無鑲嵌本來就不夠嚴密,剛才數次刺擊雄猛獁,一槍槍扎進厚實的皮肉內已經讓槍頭有所鬆動,但再堅持一陣還沒問題。
不想為了救這個廢物,用槍挑了一下人後纏在槍頭的皮毛一下子鬆散好幾圈,苦無做的槍頭因此搖搖欲墜,恐怕很難支撐他結束這場惡鬥了。
一旦槍頭脫落,他這根長槍的殺傷力便銳減一大半,別看他能用鈍矛殺死雕齒獸,甚至能用沒有矛頭的木矛刺穿洞鬣狗。
可獵殺雕齒獸時,他面對的是雕齒獸柔軟脆弱的腹部。
而洞鬣狗並不以防禦力聞名,擋不住他助跑後的全力投擲實屬正常。
猛獁象可與洞鬣狗不同,無論是分佈在體表的毛髮和細密的絨毛都能卸去不少力,毛髮下厚實的表皮和脂肪又能製造許多阻力。
沒有槍頭後,再想像之前那樣輕鬆地破防,給這幾頭巨獸留下深深的傷口就難如登天了。
……
“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啊!”
陳舟硬著頭皮持槍上前,結果如他所料,沒幾次進攻,槍頭就掉在了地上,隨後被雌猛獁踩了一腳,深深嵌進了泥土中。
抓著由長槍“改裝成”的長棍,嘗試著刺擊幾下,果然殺傷力銳減。
之前能深入猛獁皮肉十幾厘米,現在刺透表皮都需竭盡全力,除非他能兵行險著,一躍而起將“長棍”從猛獁雙目或是耳孔刺入,直擊大腦才能致死。
否則光靠這杆無頭的長槍,就像牽著一頭沒牙的獵狗,哪怕狗再兇猛能製造的傷害也有限。
“不行的話,用手斧?”
想到自己腰上還掛著斧頭,陳舟一邊躲避猛獁的攻擊一邊思考。
手斧的攻擊距離短,穿透力也遠不如長槍,對付猛獁只能片片切削——
猛獁的腿比普通大樹粗得多,想用手斧砍穿皮肉不太現實,切削倒是有幾分可行性,而且能製造極大的創口,增加失血。
……
丟掉長槍,將手斧握在手中,陳舟正準備動手,目光一轉發現另一邊的褐甲人也被猛獁追得狼狽不堪。
那人雖有長弓箭矢,卻沒有時間搭弓射箭,除了最開始射出的幾根箭外,箭囊內的長箭至少還有十八九根。
靈巧一閃,避開猛獁的長鼻,陳舟不但能注意到褐甲人奔跑速度放緩,體力逐漸不支,也注意到猛獁的攻擊動作也緩慢了許多——
長時間的追逐對這種體型碩大的動物本身就是一種考驗,急劇上升的體溫和心率會使這些巨獸感到極度不適。
平時在體力消耗殆盡前猛獁幾乎能解決草原上所有敢於跟它們展開近戰的動物,甚至能將大樹連根拔起。
但人類本就是以耐力為長的動物,他又是人類中的“怪胎”,體力充裕得可怕。
戰鬥持續到現在,陳舟的體力甚至還未消耗五分之一,猛獁們就已經呈現頹勢了。
實際上單獨面對一頭猛獁,陳舟所承受的壓力比搏殺巨熊還要小得多。
巨熊動作相對靈敏,既有尖牙利爪,又能憑藉體重以力壓人,攻擊方式多樣。
而猛獁攻擊手段單一,速度相較巨熊又格外遲鈍,如果同時迎擊三頭猛獁,他根本沒有肆意進攻的機會,只能狼狽逃走。
但只與一頭猛獁纏鬥,憑藉壓倒性的速度優勢,他能發揮的空間就大多了。
現在敵人每況愈下,他卻越打越來勁,除了沒有趁手的武器外,形勢一片大好。
而趁手的武器也不難找——
目光鎖定褐甲人的弓箭,陳舟心道這不是近在眼前嘛。
強弓勁弩留在這人身上根本就是暴殄天物,還是得放到他手上才能發揮十分乃至十二分的威力。
……
打定主意,陳舟沒有嘗試用手斧攻擊,默默將其重新別在腰間,然後引著雌猛獁往褐甲人那裡跑去——
他的目的當然沒有“借弓射象”那麼單純。
近戰方面憑身體素質他幾乎已經無懈可擊,對付其他挑戰者哪怕隨便撿一塊石頭都能當殺人利器,唯有遠端進攻是短板。
若是能把褐甲人的長弓和箭矢拿到手,加上今日的救命之恩,他就有理由不還了,到時候貼身有手斧,中距離有長槍,遠距離有弓箭,便再無缺陷。
心思活絡,局勢穩定,陳舟的步伐也輕鬆一些,反正沒有其它猛獁或敵人干預——
至於那頭最為龐大的雄猛獁,它後腿已被戳成了血葫蘆,現在能穩穩站在大地上都需要竭盡所能,即使看得著急,也只能老老實實待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