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道似真實似虛幻的劍氣填滿了整個天空。
咫尺之外,草木皆兵。
陳平安握住木劍,手腕輕輕旋轉,木劍畫出一道圓,那漫天劍影也隨之畫了一道圓。
木劍畫完圓,歸於原位時,那成千上萬道劍影,重疊為一。
這一劍遞來,天地共發殺機,劉志茂便覺得山呼海嘯般的劍氣撲面而來。
轟!
鬼霧觸及劍氣,尖叫著消散。
萬鬼哭嚎中,劉志茂浮空而立,默默俯視著陳平安。
他周身的球形氣罩在這股劍氣的衝擊下猛的凹陷下去,僅僅堅持了不到兩秒,轟的破碎,化作清風席捲,掀起塵埃。
真不愧是劍仙親傳,小小年紀便能有這等手段。
劉志茂嗤笑一聲,這般想道。
像他這般散修年輕時哪有這種條件,為了一本截江真經殘卷便生死相搏,一路摸爬滾打坑蒙拐騙,幾百年歲月,這才僥倖躋身元嬰境。
若是沒有特殊的機緣,這輩子便也就到這了。
可他的終點,在陳平安這種背靠大樹好乘涼的大族子弟面前甚至連阻礙都算不上,最多就是修行路上的一個小坎,求一求師父長輩,隨便一腳就能跨過去。
想想便令人惱怒。
他大袖一甩,三張暗紅色符籙便出現在他的掌中。
陰風呼嘯,周身三丈內煞氣幾乎凝如實質,三張符籙猛然燃起幽藍火焰。
化作百丈黑霧,霧氣中萬千鬼哭狼嗥,數不清的怨魂厲魄撲向陳平安。
這些鬼物並非尋常陰魂,每一個都被他以秘法祭煉過。
撕咬之下,縱使是金丹也得飲恨於此。
陳平安不慌不忙,體內業火燃起,周身自然而然地迸發出無數細密如牛毛的透明劍氣。
衝在最前面的怨魂碰觸劍網,頓時發出淒厲慘叫,化作青煙消散。
劉志茂也並沒有指望這符籙能起到什麼作用,當即手法一變,祭出了十三把飛劍。
這些飛劍造型奇特,劍身刻滿符紋,在空中組成一個詭異圖案,旋即化作一張遮天蔽日的血色符籙壓向陳平安。
這張符籙尚未落下,已經讓下方大地開始崩裂。
一座山峰被夷平,衝擊波蔓延,大地如潮水般波動起來,無窮衝勢向四面八方蔓延。頃刻間,山巒摧斷、河流改道,恐怖的大地震將山脈地帶揉成一團廢紙,肆意改變成新的地貌。
散修路子真是野……
這一招裡,陳平安起碼看到了劉志茂將符籙、飛劍和陣法三摺疊。
他就不一樣了。
他只一劍而已。
沖天而起的劍勢攪碎天空的雲朵。
劍光斬落間,庚金劍意所化的森然白虎躍然而出,銳利的爪牙撕風破空,帶著四溢的劍氣,一往無前撞上那血色符籙。
就在這混亂之際,劉志茂突然分身化影,三個與他一模一樣的身影出現在陳平安左、右、後三個方向。
與他自己一同從東南西北四個方位將陳平安包圍。
四道身影同時施法,原先幾乎都要被白虎擊碎的龐大符籙此刻竟是重新凝固,將白虎碾碎,沉沉落了下來。
這攻擊來得太快太突然,陳平安已來不及躲閃,被生生砸落下去。
錚錚作響中,殺戮之氣迸發出來,無情而森然的浪潮驟然揚起,空間震顫著發出好不堪重負的哀嚎之聲,一縷縷的空間裂縫密密麻麻的擴散開來。
強大的威壓使得陳平安半蹲下來,拄著劍強行挺直身子,護持著周身的劍意被這一撞險些崩碎。
“終歸只是被規則拔升上來的金丹,手段不足,劍意尚不圓融。”
一言未盡,劉志茂便踏步間出現在陳平安的身後,在陳平安轉身的瞬間,一掌按壓在他的胸前。
砰的一聲。
陳平安只覺得一股陰冷刁鑽的力量順著心肺經脈企圖鑽入,他悶哼一聲,借勢向後滑出十餘丈,腳下犁出兩道深溝,直到撞斷一棵參天大樹,才堪堪止住身形,嘔出一口淤血。
這一擊未能建功,劉志茂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卻是毫不停留,雙手掐訣,周身黑氣翻滾。
而後猛地一拍自己胸口,噴出一口精血,那精血在空中迅速化作一個繁複詭異的符文,符文一成,猛地印在自己胸前。
他低吼一聲,周身氣勢暴漲,面板表面浮現出血色紋路,雙眼完全變成赤紅。
霎時間,淒厲的鬼嘯之音憑空響起,無數模糊扭曲的黑色鬼影從黑氣中撲出,如同跗骨之蛆,從四面八方纏向陳平安。
陳平安頓時感到頭腦一陣昏沉,無數負面情緒和幻象試圖湧入識海。
但他心性之堅韌,遠非同齡人可比,早年經歷坎坷,又得劍仙雕塑日日淬鍊神魂,神魂遠比同境修士穩固。
他猛地一咬舌尖,劇痛刺激下瞬間清明,體內純粹劍意轟然爆發,低喝道:“散!”
幾乎是在鬼嘯被震碎的一瞬間,劉志茂便到了,他一把按住陳平安的面門,將他重重的向下砸去。
當陳平安的腦袋觸碰到地面的剎那,暴動的大地,如同百獸奔騰,一彷彿數以百枚的火炮爆炸,可怕的衝擊波席捲一切,摧枯拉朽,方圓百丈之內的大地似乎都向下沉了沉。
陳平安眼鼻口中同時孕出劍意,他猛地抓住劉志茂的手腕,只是瞬間,劉志茂便感覺到右手遭受到了千刀萬剮,再掌握不得,鬆開五指便要掙脫。
可陳平安哪管這個,他的左手死死扣住劉志茂的手腕,右手將“殺人”劍猛地一拋,而後單臂按住劉志茂的腦袋,貼臉便是一發劍氣洪流。
乒的巨響,劉志茂後仰著倒飛出去,額頭皮開肉綻,但沒有鮮血流出。
他在空中調整身形,猛地扯開胸前衣襟,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符紋。
這些符紋彷彿活物般在他面板下游動,最終匯聚到心口位置,形成一個猙獰的鬼臉圖案。
“道友,且慢!”
未等劉志茂繼續施展,陳平安便厲聲吼道。
這一聲讓劉志茂正欲搏命的姿態陷入到稍稍的停滯中。
這小子是想叫停?
倒也不是不行……
此一戰中他顧忌太多,真要是在這裡傷到了陳平安,還不知要被羅素怎麼報復。
若是就此收招,以平局收尾,也算是賣羅素一個面子,日後大家再見面也不會鬧得太難看。
心思急轉之間,劉志茂周身法力運轉便出現了滯鈍,可還沒等他想好說些什麼,陰神的瘋狂預警讓他連忙側過身子。
可身後那兩道流光來得實在是太快。
他只躲過了一道,另外一道穿胸而過,雖說沒有傷到心臟,卻也讓他受到了重創。
劉志茂難以置信的捂住胸口,看著胸膛上那個大洞中溢位的劍氣,抬頭看向陳平安還有懸浮在他身旁的“誅仙”“殺人”二劍:“堂堂劍仙傳人,竟用如此下作手段!你對得起你的師承嗎!?”
對得起,師父教的。
陳平安心中默默點了點頭。
但此事顯然不足以為外人所道。
他深吸一口氣,天地間陡然一靜,風停雲駐。
以兩柄劍為中心,空氣蕩起層層漣漪。
誠然,不管是從對敵手段之配合還是從戰鬥經驗上看,他都無一例外的被劉志茂按在地面上摩擦。
但就像是劉志茂自己說的,從手段之高低上來看,有師承的他散修同樣是拍馬也趕不上。
只見山河湖海之中劍意澎湃,江水之中漣漪不斷,山林之中宏風颯颯,一道道由江水、山石、樹葉凝聚而成的有形飛劍升上天空。
下一刻,天龍怒吼,雲氣翻滾,洶湧如怒濤,誅仙殺人二劍盤旋而出,成螺旋狀刺向劉志茂。
九百道飛劍一劍抵一劍,自末尾起不問緣由的向上疊加劍意,待到疊加到兩劍劍尖上的那一刻,一道劍氣長龍赫然成型。
劉志茂瘋狂嘶吼,胸口鬼臉突然睜開雙眼,口中噴出一道漆黑如墨的光柱,同時祭出所有防護法寶,施展所有防禦法術,黑氣層層疊疊護在身前。
光柱幾乎在遭遇劍氣長龍的瞬間就被瓦解。
接著。
護體靈光瞬間破碎!
法寶哀鳴著被擊碎洞穿!
劉志茂幾乎是親眼目睹了這一劍刺穿自己的胸膛,而後被千萬道劍氣凌遲刮骨,神魂與肉身一同湮滅。
轉瞬,幻境破碎。
陳平安獨自一人出現在顧粲家的小院裡。
“唉!陳平安,那老頭呢?你把他做掉了!?”
一落地,顧粲就滿是驚喜地抱上了陳平安。
從小他就是和陳平安混的。
陳平安對他來說亦兄亦父。
相比較一個才剛剛見過一面就一直對他和孃親冷言冷語的老頭,陳平安才是真正值得他依靠的人。
“小孩子殺性別這麼大。”陳平安捶了捶顧粲的腦袋,看向了桌上碗裡幾乎要成型的蛟龍,輕嘆一聲。
五行蛟龍里,金水土三條蛟龍除了水屬性的這條被他送給了顧粲,其他兩條都被王朱極為嫌棄的養在魚缸裡。
但從主從關係上來看,他仍舊是這三條蛟龍的主人。
所以顧粲的母親才會和劉志茂一同謀劃要殺他。
“陳平安!你做了什麼!?你是不是看不得顧粲好!?”
小院裡,婦人指著陳平安的鼻子罵道。
陳平安看了她一眼,她頓時偃旗息鼓。
沒有去管婦人,陳平安看向顧粲,問道:“我殺了你師父,害你失了一份機緣,你不會怪我吧。”
“怎麼會?那老頭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你能殺了他,我開心都還來不及呢。”說著,顧粲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樂道:“機緣什麼的你也別太擔心,那老頭說了,我福分多的是,也不差他這一份。”
“你這小子。”陳平安頓了頓,這才道:“過些時日我就得出一趟遠門,等回來的時候,絕對給你補上,不會讓你吃虧。”
“什麼吃虧不吃虧的,咱哥倆誰跟誰啊!”
真要是說吃虧,應該是陳平安一直吃虧才是,顧粲可是記得從小到大自己受過陳平安多少恩惠。
“嗯,那就先這樣,我先回去了。”陳平安點了點頭,從顧粲家離開。
等回到家裡時,母親已經準備好了晚餐,寧姚也已經回來,正和過來蹭飯的王朱大眼瞪小眼。
“事情怎麼樣?”陳平安坐到兩女的中間,孃親的對面。
“託你的福,很是順利。”寧姚笑道:“阮師傅一聽我就是借住在你家的那姑娘,二話不說,立馬答應下來,唯一的要求就是讓我在小鎮崩塌之後帶你走得遠遠的。”
“唉……”對此,陳平安也只能扶額苦笑。
另外一邊,陳淑有些摸不準兒子的心思,見他對阮秀不錯,對王朱也很好,對寧姚更是直接拉回家裡來住,索性就全按照兒媳婦的標準對待。
一來二去,寧姚反倒有些招架不住陳淑的熱情。
直到陳淑問及寧姚喜歡什麼樣的男人的時候,寧姚才難得的打起精神,然後她彎曲大拇指,指向了自己,神采奕奕道:
“我寧姚喜歡的男人,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劍仙,全天下!最厲害!大劍仙!什麼道祖佛陀,什麼儒家至聖,在他一劍之前,也要低頭,都要讓路!”
知道寧姚是修行中人,陳淑不疑有他,王朱聽了,臉色卻是幾經變化,看向寧姚的眼神也變得古怪起來,有些遲疑地問道:“你喜歡的是羅素?”
一言既出,房間裡頓時陷入了寂靜。
寧姚自己也被口水嗆了一口,連連咳嗽起來。
王朱這話說的其實也沒什麼毛病。
起碼到現在為止,唯一能做到寧姚說的那個地步,或者說在外人眼裡唯一有希望做到寧姚說的那個地步的,除了羅素,也就沒其他人了。
見場面似乎有些尬住了,陳平安連忙岔開話題道:“都說小鎮要崩塌,怎麼還不見三教一家取走壓勝之物?”
“這誰知道,可能是在觀望那位齊先生的態度。”寧姚說道。
齊靜春再怎麼說也是坐鎮洞天的聖人,取走壓勝之物這麼大的事,怎麼也得向他知會一聲。
不問自取,豈不是在打他的臉。
轟隆!
寧姚話音未落,只聽遠方的天際響起一聲悶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