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你可真是個烏鴉嘴。”王朱起身,抬頭看向天穹。
在凡人看不到的地方,天地間無數道裂紋瀰漫了開來。
小鎮四方天地,儒釋道兵三教一家佈置的壓勝之物接連顯化出真形,而後消失不見。
天穹低垂,彷彿一塊即將碎裂的灰色巨硯,厚重的烏雲被無形的力量攪動,緩緩下沉,無數蛛網般的裂紋在天目之上不斷蔓延。
“這是怎麼了?”陳平安問道。
“是三教一家在取走壓勝之物。”寧姚皺著眉頭答道。
陳淑聞言,不由得一臉的憂愁。
她不是修行中人,卻多少也知道一些小鎮崩塌之後的結果。
天道反噬之下,整個小鎮的生靈,都將再無來世可言。
好在陳家雖然不大,卻也能庇護兩三親朋,使他們不至於隨著小鎮崩塌而死去。
“你們先吃,我出去走走。”沉默了一會兒,王朱放下碗筷,站起身朝著門外走去。
“現在?”寧姚奇怪道。
“現在。”王朱說完,不再猶豫,出了院門便徑直朝著小鎮中央那棵老槐樹的方向走去。
天傾之下,祖宗槐巨大的樹冠在狂風中劇烈搖曳,發出沙沙的悲鳴。
樹下,早已站著一人。
青衫儒士,身形挺拔,獨自面對著即將傾覆的天地。
他仰頭望著不斷裂開的天空,眼神平靜而深邃,早已做出了選擇。
察覺到了王朱的到來,齊靜春緩緩收回目光,看向她,溫聲道:“你怎麼來了?”
王朱走到槐樹下,抱臂而立,撇撇嘴,依舊是那副桀驁不馴的模樣:“隨便走走,看看這天是怎麼塌的,不行嗎?”
齊靜春看著她,笑了笑,並未深究她的來意,只是如同叮囑晚輩般說道:
“此地即將不存,出去之後,天地廣闊,也並非全然坦途。你要好自為之,謹言慎行。不要仗著有羅素為你撐腰,就肆意妄為,須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王朱按了按額頭,連連擺手:“停停停停!齊大聖人,你都是快要死的人了,怎麼還這麼喜歡喋喋不休地教育別人?你不累嗎?”
齊靜春輕輕笑了笑,笑容裡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卻又有著無比的坦然:“累,自然是累的。”
他頓了頓,抬頭望向那株在風中艱難挺立的老槐:“只是,如果累一些,就能讓這世道變得稍稍好那麼一點,能讓一些本該湮滅的無辜生靈,多出一線生機……那我齊靜春,就情願再多累一些。”
王朱抱臂嗤笑一聲,暗暗罵了句“腐儒”,語氣帶著幾分譏諷:
“你這樣救了他們,豁出性命去,你以為有幾個人會知道?有幾個人會記得你?會承你的情?說不定轉頭就忘了,照樣過自己的日子,甚至罵你齊靜春無能,保不住這座小鎮!”
她越說越氣,似乎對齊靜春這種“愚蠢”的選擇極為不滿,狠狠一腳踹在祖宗槐粗壯的樹幹上,震落不少葉片。
“他們不需要知道,也不需要承我的情,我齊靜春做事,不求他人記掛,不求來世福報,只求問心無愧,只安己心。”
王朱徹底無語了。
聖人就是聖人,這般捨己為人,大公無私的思想境界,她是無論如何都達不到的。
“羅素讓我來告訴你,陸沉那個臭道士對他有大恩,這次是你和寇名的大道之爭,他不好出手。”
“合該如此,此事本就與他無關。”齊靜春點了點頭,神色平靜。
“不過你也不用太難過,等小鎮崩塌那天,我會親自出手,取你性命,了結這三千年之因果。”
齊靜春聞言,終於微微皺起了眉頭,語氣嚴肅了幾分:“胡鬧!此事非同小可,絕非你能摻和的,儘快離開,不要捲入其中。”
王朱卻像是根本沒聽見他的勸告,或者說根本不在乎,深深地看了齊靜春一眼,身影很快消失在呼嘯的狂風與漫天塵埃之中。
祖宗槐下,再次只剩下齊靜春一人。
狂風捲起他的青衫,獵獵作響。
他望著王朱消失的方向,輕輕嘆了口氣。
大致可以猜測王朱身上有羅素的佈局,只是他不知道那是什麼。
如果可以,他並不想王朱涉險。
……
幾日後的早晨,天朗氣清,萬里無雲。
前些日子那黑雲壓城天崩地裂般的恐怖景象彷彿只是一場幻夢,陽光毫無阻礙地灑落,將小鎮染上一層溫暖的金色。
惟一不同的只有小鎮的水位下降了許多。
這一點在依照慣例來到廊橋底下悟劍的陳平安感受頗深。
這些時日,小鎮來自外鄉的生面孔,越來越多,客棧酒樓的生意,隨之蒸蒸日上。
與此同時,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許多高門大戶裡的這一輩年輕子弟,開始悄然離開小鎮。
正對著橋墩深處那截神秘老劍條的位置,陳平安熟練地盤膝坐下。
劍仙雕像被他放置在身前。
昨日有情劍意已臻圓滿邊緣,今日他便要嘗試著走上截然相反的另外一條道路。
無情劍意講究的是太上忘情,剛好可以平衡他有情劍意圓滿後可能帶來的情慾高漲、心湖波瀾。
他緩緩閉上雙目,呼吸變得綿長而均勻,心神逐漸沉入那片唯有他自己能感知的玄妙境地。
在他的心靈空間之中,並無太多繁雜景象,唯有一片浩瀚無垠、平靜如鏡的湖泊。他意念所化的身影便盤坐於湖面之上,而湖面之下,則映照出另一個同樣盤坐的他。
一縷無形無質的劍光橫置於他膝上。
師父羅素曾言,待到這縷劍光凝聚出真正的劍之輪廓,他的本命飛劍便算真正煉成。
七年砥礪,這縷劍光已從最初的指節長短,溫養至如今近三尺青鋒般的規模。
陳平安能感覺到,那一天不會太遠。
嗤——!
便在這時,外界,一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帶著不小的力道,從遠處茂密的蘆葦蕩中疾射而出,目標直指廊橋下靜坐的他。
他沒有動作的意思,那石塊飛入他周身一尺範圍便自行崩碎。
一息過後,陳平安這才緩緩睜開眼眸,轉向石子飛來的方向,無奈道:“馬苦玄,你又想討打是不是?”
蘆葦蕩一陣晃動,一個穿著粗布衣服的矮小少年鑽了出來,少年的眼神裡帶著幾分毫不掩飾的戾氣。
馬家與陳家是世仇。
馬苦玄的父母,與陳平安有殺父之仇。
這份血仇陳平安從未忘卻,早已立誓要親手了結。
但他也清楚,冤有頭債有主,此事與馬苦玄無關,他也絕不會行牽連無辜的連坐之事。
同樣的,馬苦玄也知道他父母與陳平安之間的恩怨。
是以,他選擇獨自將父母的因果攬到自己的身上。
過往的他還太弱,只能給陳平安找一些不痛不癢的麻煩。
雖說每每都會被陳平安教訓一頓,但他持之以恆。
而今他卻是不同,他已經拜入了真武山,有了第二境的修為。
所以,他覺得他又行了,來廊橋下找到陳平安,嘗試著殺掉他。
就算是反被殺掉死了也無所謂。
“初入草根,你還差得遠。”陳平安將劍仙木雕收好,緩緩起身,走到馬苦玄的身前:“我說過很多次,我的事,與你無關。”
“放屁。”馬苦玄罵了一句,猛地彎腰又撿起一塊更大的石頭,狠狠砸了過來。
石頭依舊在陳平安身前一尺外化為齏粉。
陳平安輕輕嘆了口氣,身形微微一晃,下一瞬便出現在了馬苦玄的面前。
馬苦玄甚至沒看清他是怎麼過來的,只覺得腹部猛地一痛,整個人如同蝦米般彎下腰去,哇地一聲吐出一口酸水。
緊接著,陳平安的手掌按在他的肩膀上,一股柔和卻無法抗拒的力量傳來,馬苦玄只覺得天旋地轉,噗通一聲,被整個摜進了旁邊清涼的溪水裡,濺起好大一片水花。
陳平安站在岸邊,看著在水中狼狽撲騰的馬苦玄,淡淡道:“等你什麼時候能接住我三拳,再來跟我說衝誰來這種話。”
說完,他不再理會嗆水咳嗽的馬苦玄,轉身重新走回廊橋下,拂了拂衣角,朝著廊橋下的老劍條躬身拱了拱手,就此離去。
直到這時,揹負長劍的兵家修士才走了出來,看向陳平安的背影,對著馬苦玄說道:“他起碼已經有了龍門境的修為,再進一步便是金丹,你不會是他的對手。”
“哼。”馬苦玄不屑的勾起嘴角:“陳平安這傢伙就算再厲害,現在的成就再高,將來也無非是我的一塊墊腳石而已。”
兵家修士搖了搖頭:“如果是其他人,或許你說這話沒有問題,但,這個少年,絕非如此。”
“為什麼?”馬苦玄不解:“不過是早我幾年被山上人看中,以我的資質,還能比不過他。”
“因為他的師父叫羅素。”兵家修士說道。
其他人進入小鎮可以莽撞,但他們不行。
進入小鎮之前,小鎮的大多情報都已經被他們獲悉。
其中就包括了那個叫陳平安的少年的生平。
這個少年自身沒有一點值得他們注意,破碎的本命瓷就代表著他的未來是一條斷頭路。
但,唯有一點,他的師父,叫羅素。
浩然天下太大,十年的時間又太久,不關注劍修,不關注劍氣長城的人可能不知道那個十三之爭裡劍斬了兩個十三境大妖的劍仙是誰。
但是,七年之前,那橫亙在天幕上那一道劍痕,卻是沒有修行者可以忽視。
修為越高,對這道劍痕的反應也就越大。
羅素這個名字,也在那個時候,真正的被整個浩然天下有上五境坐鎮的宗門所銘記。
“陳平安的師父,很強嗎?”
廊橋的另外一邊,宋集薪看向自己身旁的白龍魚服,他一直以為那個叫羅素的傢伙,只是一個普通的山上人罷了。
“很強。”宋長鏡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他自信出了此方天地,單手就能鎮壓齊靜春之流的三教神仙,可在羅素面前,不過就像個稚子一般。
那道劍痕,至今回味起來,仍讓他的神魂隱隱刺痛。
陳平安卻是不管這些,馬苦玄的父母,大驪皇朝的皇后,亦或是那位鄒子。
凡是對他父親用過手段的,待他躋身上五境之後,這份血債都會從他們身上一一討回。
他走上了廊橋,發現遠處聚集著一撥人,四五人,或站或立,好像在護衛著其中一名女子,陳平安只看到女子的側身。
只見她坐在廊橋欄杆上,雙腳自然而然懸在溪水水面上,閉目養神,她的雙手五指姿勢古怪,手指纏繞或彎曲。
水觀?
陳平安想到了師父傳授給他的冥想之術。
這種法門源自於佛門,講的是以心觀水,以水觀心。
與他的靈臺空境之法,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沒有理會這些人,陳平安繼續向前走去,剛下廊橋,就聽那邊傳來驚呼聲和怒斥聲。
回頭看去,是馬苦玄壞了那水觀女子的意境。
按照師父的話來說,真是一個魔丸。
搖了搖頭,陳平安沒有去管這些事,而是繼續自己的歸路。
今天有馬苦玄在這,再想悟劍顯然是不可能了,倒是可以去壓歲鋪子買些糕點帶給秀秀和寧姑娘。
“這位道友,請問馬苦玄是在前面嗎?”
遠處走來一個頭戴若魚尾道冠的年輕道姑,她騎著一頭通體晶瑩的白鹿,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
她身旁又有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步伐輕靈,如行雲流水,有一紅一青兩條長鬚大魚,在他四周縈繞遊曳。
“在,不過你們得速度快點,有個兵家的劍修已經找到他了。”
陳平安沒有任何遲疑的告知了他們馬苦玄的下落。
相比較兵家劍修和道門天師,陳平安還是更期盼馬苦玄能選擇後者。
稍稍修身養性,也能少給他找些麻煩。
畢竟,人的忍耐總是有限度的。
在馬苦玄找的麻煩真正威脅到他的生命之後,他並不能保證自己還能不能對馬苦玄抱有不殺之心。
“多謝。”賀小涼聞言連忙道了聲謝,和師弟一起朝著廊橋那頭趕去。
陳平安這邊仍舊是步伐不減,先是去了一趟壓歲鋪子,買了兩份糕點,而後才向著阮師傅的鍛劍坊。
不巧的是,阮秀不在,她又不知道去哪裡觀景去了。
巧的是,寧姚和劉羨陽都在這裡。
後者是這裡的幫工,算得上是阮師傅的半個弟子,前者嘛,則是過來詢問自己劍的進度。
“喲,剛好找你有事。”
劉羨陽一見到陳平安過來便欣喜地拉著他往溪畔走去,然後壓低嗓音說道:
“回去之後幫我個忙,你等著一個夫人去找你,就是那個兒子穿一身大紅衣服的婦人,上回咱們在泥瓶巷口見著的那對母子,她找上門後,你什麼都不要說,只管把那隻放著寶甲的大箱子交給她,她會給你一袋子錢,你記得當面清點,二十五枚銅錢,可不許少了一枚!”
陳平安有些不解:“你瘋了?那寶甲品質還算不錯,對你以後踏入修行也大有幫助。”
“你知道個屁!”劉羨陽瞪眼教訓道:“大好前程擺在老子的面前,為啥白白錯過?現在既然有個公道價格,不也挺好,還能讓事情變得更穩妥。”
陳平安還是保持著懷疑,他覺得這不是劉羨陽的本意,應該是有人威脅他了。
既然劉羨陽不說,他準備親自去找那位許夫人要個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