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昭鳳低頭,看見“自己”蜷縮在一條陰暗潮溼、散發著尿臊味的陋巷角落。身上的粗麻布衣襤褸不堪,勉強蔽體。
更可怖的是,她的左臉頰至脖頸處,爬滿了大片凹凸不平、如同蜈蚣般扭曲猙獰的紫紅色疤痕,幾乎覆蓋了原本的容貌。她正用一雙佈滿凍瘡和老繭、關節粗大的手,哆哆嗦嗦地修補著一隻破爛的草鞋。
而“楚凡”就坐在她對面的破麻袋上。他的一條褲管空空蕩蕩地挽著,顯然失去了小腿。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大半張臉上覆蓋著一塊從眼角蔓延至下頜、如同胎記般的深褐色巨大斑塊,使得五官都顯得有些扭曲。
他的模樣堪稱醜陋駭人,然而那雙望向“葉昭鳳”的眼睛,卻如同寒夜裡的篝火,盛滿了幾乎要溢位來的溫柔暖意。他笨拙地將一根穿好麻線的粗針遞給“她”,聲音嘶啞卻異常柔和:“給……線穿好了。”
“他們都笑我醜……像夜叉投胎……”幻象中的“葉昭鳳”聲音悶悶的,帶著濃重的鼻音,頭垂得更低,彷彿要將自己藏進陰影裡。
“那是他們瞎了眼,心也盲了!”“楚凡”毫不猶豫地打斷她,語氣斬釘截鐵。他將“她”剛剛費力補好的一隻草鞋拿過來,粗糙的手指珍惜地摩挲著那細密整齊的針腳,眼中是毫不掩飾的讚歎,“你看這針腳,又密又勻,城東最有名的王繡娘,也未必有你這般好手藝!”他小心翼翼地將鞋子遞迴,指尖不經意間碰到了“她”佈滿疤痕的手背,如同被火燙到般猛地縮回,那醜陋的臉上竟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窘迫地低下頭。
葉昭鳳望著這幕,心臟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酸澀脹痛。她驀然想起楚凡年少時,曾為護她逃離一場精心設計的伏殺,硬生生用後背擋住了潑濺而來的滾燙火油。那猙獰的傷疤覆蓋了他大半個背脊,深可見骨。
此後經年,他從不讓她看他的背,更衣沐浴皆獨自一人,彷彿那是什麼不堪的恥辱。直到有次他高燒昏迷,她強行解開他的衣衫為他擦身,才親眼目睹那如同惡鬼圖騰般烙印在他身上的慘烈傷疤!
那一刻的震撼與心疼,如同此刻幻象帶來的衝擊,讓她瞬間淚盈於睫——原來在她心中,那傷疤早已不是醜陋的印記,而是他愛她的勳章,是她心底最深的牽掛!
就在這思緒翻湧之際,幻象中的景象忽然如水墨般暈染開來!“葉昭鳳”臉上的猙獰疤痕如同退潮般消失,“楚凡”臉上的巨大胎記和那條空蕩蕩的褲管也恢復如常……兩人露出了他們此刻真實的、歷經風霜卻依舊相守的容顏!那瀰漫的、令人窒息的灰色塵埃霧氣也隨之消散無蹤,彷彿從未存在過。
“醜者輪迴……”楚凡低沉的聲音在她身側響起,帶著一種勘破皮相的溫柔暖意,他伸出手,指尖帶著無限的珍重,輕輕碰了碰她微涼的臉頰,“原是要我們看清,這副皮囊之下,那一顆願為彼此跳動、彼此守護的心意……才是最真切、最動人的模樣。”
最後一道「智者轉世」關,氣息陡然變得清冽而高遠,空氣中瀰漫著陳年竹簡和松煙墨的獨特書香。腳下的石地無聲無息地浮出無數片泛黃的古樸竹簡,上面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古老篆文。
葉昭鳳看見“自己”跪坐於一方巨大的書案之後,身著素雅的文士長衫,髮髻用一根簡單的木簪綰住。她眉頭微蹙,指尖正點著攤開在面前的一卷竹簡兵書,其上“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幾個字尤為醒目。
而她對面的“楚凡”,同樣身著文士袍,正凝神傾聽,他手中也持著一卷兵書,書頁邊緣那因常年翻閱而形成的圓潤磨損痕跡……竟與深藏於皇家秘庫之中、那本被楚凡視若珍寶的兵家孤本……別無二致!
“依此陣圖排兵,中軍固若金湯,然左翼空虛,若遇奇兵穿插,恐有傾覆之危!”幻象中的“葉昭鳳”提筆蘸墨,在竹簡陣圖的左翼位置重重圈點,聲音清越而篤定。
“楚凡”聞言,非但未惱,反而眼中精光一閃,立刻俯身細看,隨即拊掌嘆道:“確是我疏忽!左翼依山,看似屏障,實為絕地!你總能一眼洞穿我所思之疏漏,此真天授之智也!”
這場景,這對話,連同“楚凡”那微微前傾、虛心受教的姿態,與她記憶中無數次在御書房燈火通明的深夜,兩人對著邊境輿圖推演戰局、爭論辯駁的畫面……完美地重疊在一起!甚至連“葉昭鳳”圈點時微微蹙起的眉頭弧度,都與今生一般無二!
當兩人在幻象中你一言我一語,以指蘸水在案上勾畫,共同將左翼那處致命的破綻補全,演化出一套攻守兼備、圓融無缺的新陣圖時,案上堆積如山的竹簡驟然迸發出柔和而璀璨的白光!所有竹簡化作無數閃爍著智慧光芒的星點,如同百川歸海,源源不斷地湧入葉昭鳳與楚凡的眉心!
葉昭鳳只覺靈臺如同被清泉滌盪,一片澄澈通明!過往闖關經歷的種種頓悟——將軍的並肩、隱士的安寧、醫者的仁心、匠人的專注、富豪的慷慨、美人的真意、醜者的情深……在此刻如同散落的珍珠被無形的線串起,豁然貫通,融會為一!
一股前所未有的、圓融而磅礴的感悟在識海中升騰!原來真正的智者,從非恃才傲物、獨斷乾坤,而是能清晰地看見彼此的疏漏,更願意為所愛之人……放下驕傲,坦然認錯,攜手補全那命運的缺角!
萬世池底,那演繹了百世輪迴、千般身份的迷離光影,終於徹底平息、消散。前方的通道,不再是幽暗深邃,而是亮得如同正午驕陽直射,刺目卻充滿了真實的誘惑!凌霄城悠揚渾厚的報時鐘聲,穿過遙遠的空間阻隔,清晰地傳入耳中,帶著久違的人間煙火氣息。
葉昭鳳停下腳步,最後一次回望身後那已然空寂、卻彷彿仍迴盪著無數輪迴之音的池底。她微微側過頭,看向身畔始終相伴的男人,眼底流轉著歷經滄桑後的通透與一絲近乎頑皮的狡黠:“楚凡,你說……這萬世池佈下這百道輪迴關卡,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心知肚明——任我們身份如何變幻,是富甲天下還是沿街乞討,是傾國傾城還是面目可憎,是智計無雙還是笨拙愚鈍……我們,都註定……走不出彼此的視線?”
楚凡聞言,低低地笑了起來,那笑聲中充滿了洞悉宿命的篤定與無盡的溫柔。他自然而然地牽起她的手,十指緊扣,帶著她,步履從容而堅定地朝著那片象徵著終結與開始的光明走去:
“或許吧。畢竟,從揮金如土的富豪到面目猙獰的醜者,從豔絕天下的美人到運籌帷幄的智者……我們要闖過的,從來不是這池底的萬道關卡,而是‘我們’本身——是那一次次輪迴也無法磨滅的、奔向彼此的本能。”
兩道身影,如同歸巢的倦鳥,又如同啟程的征帆,並肩沒入那片耀眼奪目的天光之中。身後,金粉的奢華、胭脂的浮豔、竹簡的墨香……所有輪迴幻象的殘影漸漸淡去,最終消散於無形。唯有那兩隻始終緊握、骨節分明的手,在純粹的光明中透露出磐石般的篤定——
無論百世輪迴,身份幾度更迭,他們,永遠是彼此靈魂深處……唯一的歸宿與方向。
幻象中的“楚凡”聲音嘶啞破碎,每一個字都帶著瀕死的喘息,卻依舊固執地重複著:“別睡……阿鳳……撐著點……醫館……就快到了……”他揹著高燒昏迷的“葉昭鳳”,在冰冷刺骨的瓢潑大雨中踉蹌前行,單薄的衣衫早已溼透緊貼在身上,草鞋深陷泥濘,每一步都留下一個帶血的腳印。他的氣息越來越微弱,彷彿風中殘燭,卻始終不肯倒下。
葉昭鳳望著這揪心的一幕,心口如同被巨石堵住,窒息般的疼痛蔓延開來。記憶瞬間被拉回——幼年落水,寒潭刺骨,她意識模糊間,只記得一個同樣單薄卻異常堅定的少年背脊,揹著她踏過泥濘,衝破風雨,狂奔了不知多少裡地……事後,那少年(正是楚凡)高燒不退,險些丟了性命。
此刻,雨幕中那個搖搖欲墜的幻影背影,與記憶深處那個為她拼儘性命的少年身影,以及今生無數次擋在她身前的偉岸身軀……重重疊疊,最終完美地重合在一起!一股強烈的酸楚直衝鼻腔,讓她眼眶瞬間溼潤。
就在幻象中的“她”被送進那間亮著微弱燈光的破舊醫館門檻的剎那,漫天冰冷的雨霧驟然停歇。楚凡溫暖乾燥的指尖輕輕拂過她微涼的眼角,拭去那一點溼意,聲音低沉而溫柔,帶著洞悉一切的撫慰:“原來弱者轉世……並非是要我們沉溺於無助,而是要我們看清——縱使是世人眼中頂天立地的強者,亦會有力竭脆弱之時。唯有在那一刻,彼此毫無保留的守護與依賴……才是穿透輪迴寒夜……最溫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