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進入府邸,門前已迎出來了一行人。
為首者年紀不小,頭髮已經霜白,戴著頂三山帽,身穿飛魚服是紅色紗羅材質,於胸前、兩肩、膝蓋處繡有飛魚紋。
所謂飛魚者,龍首魚身而帶翼,並非尋常意義上的“魚”,而其地位於一眾賜服中,僅次於最高等級的蟒袍。
而這身穿飛魚服的老者面白無鬚,若不是恰好颳了鬍子,便只有一種解釋——這人是個宦官,也即是民間俗稱的“太監”。
飛魚服其實本是二品武官的服飾,過去錦衣衛中的得力者也常被賜與此服,眼下也同樣授予地位較高的內宦。
顯然這個等在歸義王府的老太監,並不是什麼無名之輩。
“奴婢給王爺請安了……哎喲,日盼夜盼,總算是將王爺給盼來了,真是老天保佑,奴婢在這等得眼睛都快直了。”
尖細的嗓音裡,老太監走了過來,笑眯眯的臉上露出謙卑與討好之意。
可他尚未近前,一股濃重的薰香味便撲面而來,其中又隱約夾雜著股尿騷味。
“……”
眾人之中,以苗月兒對香味最為敏感,她察覺到了些許異狀後,微微皺眉,本欲說些什麼,卻又忍了下來。
有道是吃一塹長一智,先前因為管不住嘴而惹來事端,這次總算是學乖了。
所謂閹人,也即是在胯下捱了一刀,割去了那幾兩肉的男人,而宮中則管這事叫作“淨身”。
既然是淨身,那有淨得乾淨的,當然也就有淨得不夠徹底的,那些不徹底的因為肢體受創,有的便管不住下身,小解之時十分痛苦且不說,身上還總有一股尿騷味,所以才要佩戴香囊遮醜。也正因此,閹人們最忌諱說這事,若是當著眾人的面揭了他們的短,那簡直比一刀殺了他們還難受。
閹人已經是無根之人,對於他們而言,活在這世上最重要的也就只剩下了臉面。
待得老太監帶人行過禮後,特木爾這才笑著道:“有勞公公久等,這倒是我的不是,小王在此向你賠罪了。”
說著,便單掌撫著胸口,微微彎腰以表歉意。
那被稱為“馬公公”的老太監,見得如此情形,慌忙叫道:“這如何受得起?王爺快快請起,莫要折煞奴婢了。”
嘴上雖這樣說,可那張老臉上卻是笑開了花,皺巴巴的褶子盡皆舒展開來,整個人像是年輕了好幾歲。
因為特木爾表現出的尊重,馬公公的態度也變得親熱許多,主動為其介紹道:“這座王府今年春天就落成了,一直等著王爺來住哩。這一磚一瓦,用得可都是本朝親王才有的形制,足可見萬歲爺對王爺的重視。”
特木爾很會做人地連連點頭,“陛下聖德,小王銘感五內。”
這位小王爺不僅能說會道的,談吐間還頗有幾分文雅之氣,倒是十分少見,或許是其啟程南下之前,先惡補了一番中原風俗?
無論怎樣,兩方初次相處,彼此間的態度可謂十分融洽,而在這時,馬公公才見到了隊伍中的陳陽一行。
在一眾草原胡人裡頭,道士模樣打扮的陳陽一行確實有點太過顯眼,想要低調也做不到。
“……”馬公公衝著陳陽等人望了一眼,便詢問道:“王爺,不知這些人是……?”
“哦,你說他們?”特木爾答道:“他們是我此番南下時結識的,個個都有極好的功夫,很了不起。”
“王爺秉性淳樸,是個正人君子,這自然是極好的。”馬公公小聲道:“可江湖畢竟險惡,其中更有不少騙子混跡,王爺可不要上了小人的當……”
他顯然很不把陳陽等人當回事,神色顯得很是輕蔑,大概是將陳陽他們當成了什麼趨炎附勢、攀龍附鳳的無恥小人。
“不不不。”誰料特木爾聽了這話,面色卻變得很是嚴肅,連連擺手並以生硬的漢話道:“宗光真人的本領是小王親眼所見,萬萬沒有虛假!他們是我特意請來的貴客,馬公公切不可胡亂說話。”
一直表現得極為恭順的特木爾,忽然在這件事上強硬了起來,倒是令馬公公微微一愣,並生出些許疑惑,倒也沒有多想,只是深深看了陳陽等人一眼:“是奴婢失言了……既然王爺已經到了京師,那麼奴婢也該回去覆命了……來人啊!”
在他的呼喚聲中,歸義王府內的下人們在後方排成一排,接受特木爾一行的檢驗。
馬公公道:“這些人都是宮內的老人,很穩妥可靠,日後便由他們來照顧王爺的起居……近來京中多事,奴婢尚有些事務在身,不便久留,這便告辭了。”
言罷,他正了正頭頂的三山帽,指尖從描金曲腳上輕輕掠過,便向特木爾告退。
特木爾本想送這位公公離去,卻被後者所婉拒,只見其自行翻身上馬,接著從路邊圍觀人群裡便走出了一群身著褐色短衣、頭戴尖帽的漢子,簇擁著其騎馬離去。人馬所經之處,行人無不遠遠避開,生怕招惹到這群煞神。
苗月兒見此情景,在陳陽身邊有些驚奇地道:“師兄,剛剛那位公公好神氣呀。”
“……跟著他的那些人是東廠番子的打扮。”陳陽突然道:“看來這位馬公公地位不一般啊,難不成他便是東廠督主?”
“真人果然好眼力……”特木爾恰好趕了過來,聽到陳陽這句話後道:“他就是提督東廠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掌管廠衛的馬公公。”
所謂廠衛,也即東廠和錦衣衛,此二者都有監察百官的權力,並直接對皇帝本人負責,令無數官員談之色變。而錦衣衛與東廠的番子,都主要由軍中精銳及江湖高手組成,戰力同樣不容小覷。
以那馬公公的身份,外出之時只穿件飛魚服在身上,其實已算是十分低調了。
反過來說,能令這位掌握實權的大太監親自迎接,可見特木爾這位王爺並不只是個空有其名的擺設。而至於其所謂的“要事”,聯想到近來老皇帝病重的傳聞,更顯得複雜起來。
這座京城表面上繁華,可陳陽分明從中感受到了一道道湧動的暗流,令任何人都難以置身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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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與掌管錦衣衛、東廠的太監頭子撞了個正面後,陳陽一行在特木爾的盛情邀請下,正式住進了這座新修建的歸義王府。
如其先前所言,這座王府以極高規格修建,不僅佔地寬廣,屋舍更有著超過上百間,其中亭臺樓閣一應俱全。縱使是特木爾及其護衛,再加上陳陽一行與王府內本有的人手,全部都加起來,也不過只是佔據了這座府邸的小半。
陳陽等人所居住的府中別院,已經算是較為低調的一處住所,院內依舊有著銅龜、銅鶴作為裝飾,且雕工尤其細緻,細微之處也纖毫畢現。
苗月兒一邊收拾著行李,一邊好奇地四下裡張望,驚奇道:“好傢伙,這麼一座府邸修下來,不知要耗費多少白銀?”
“至少也在一百萬兩以上。”徐弘遠給出了個確切數字,“這還只是我們所見的……若府內有更加奢華的地方,恐怕還要更多。修建這麼一座府邸,用於接待特木爾,顯然不是吃飽了撐的,想來皇帝應當是對他以及他身後的察哈爾部有所求……”
“這是顯而易見的。”陳陽說道:“歸義二字,本就是漢時授予周邊部族歸附者的稱謂,並非是當今首創。想來,察哈爾部應該是有投靠朝廷的意思,所以這次接待才會如此隆重,令我們幾個也跟著沾光。”
“啊。”徐弘遠忽然想了起來,“祿伯先前倒是說過,自打那女直人興起之後,因畏懼朝廷邊軍的鋒芒,所以仍舊保持著表面的恭順,實際卻開始了朝著西邊草原、以及其餘女直部落擴充套件,聽說卓有成效,那察哈爾部的大汗可是著實地吃了幾次敗仗……”
“所以他們才想要祈求朝廷的援助,好一起對付女直。”陳陽點點頭,“而這,大概便是那位特木爾此次南下的用意。”
“那就麻煩了。”苗月兒開啟揹簍,將裡頭睡得昏昏沉沉的參娃兒給抱了出來,餵了口清水,“那老皇帝不是人事不省了麼?既然他不能理事,那這盟約又該由誰去達成?”
因為有錦衣衛、東廠的番子們封鎖訊息,老皇帝身上發生的變故直到如今也沒有大規模地傳開,百姓們並不知道龍椅上的話事人已進入了彌留之際。
“不過,這樣一來,他們的利益就變得與我們一致。”陳陽繼續道:“要救徐芳盈,最好的法子不是為其洗清冤屈,而是直接將那老皇帝救醒,這樣她下毒的傳言也就不攻自破。而若那老皇帝醒了,特木爾他們部落的問題自然也能迎刃而解,如此正是一舉兩得。”
“好辦法。”徐弘遠贊同道:“若有特木爾他們幫忙引見,我們或許真有可能見到老皇帝,而以師父的本事,必然有辦法治好他。”
“嗯。”陳陽說道:“眼下令人擔憂的,就是不知道你那位表妹如今怎麼樣了,還撐不撐得住。”
“芳盈她一定能堅持得住。”徐弘遠倒是對其只見了幾面的遠房表妹極有信心,“我看,咱們明天就去找特木爾,將這件事的關隘告訴他,讓他幫忙引薦我們去給那老皇帝治病……”
就在搬山派幾人你一言我一語、商討著對策的時候,一個纖細的身影忽然出現在了門外,動作悄無聲息,仿若鬼魅。
“……”
光天化日之下,這道彷彿自石頭縫裡蹦出來的蒙面身影,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潛入了歸義王府,如入無人之境。
靜靜地蹲在門外聽了片刻後,忽然自腰間取出一支菸筒,以沾了唾沫的手將窗戶紙捅出一個小洞,便朝著房裡吹入迷煙。
此迷煙有個特點,無色無味、無聲無息,於空中散佈的時候更是幾乎沒有任何異味,也沒有明顯的顏色變化。
往往直到中招之人被迷倒在地,才會驚覺自己中了暗算,卻也手腳癱軟,如案上魚肉般任人宰割。正因這特性,這迷煙在江湖上又有個雅號,名為“隨風”,取的正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之意。
吹迷煙的顯然是個慣犯,極為狡猾,在將迷煙吹完後沒有急著進去,而是又靜靜地等了片刻,一方面是令藥效發揮作用,一方面是等房內多餘的迷煙散盡。
等到差不多的時候,才推門進去看上一看,結果房內地上已橫七豎八地倒滿了人。
“真是簡單。”這時,那蒙面身影才以清脆聲音開口道:“督主還說這些人有些本領……結果還不是一群酒囊飯袋?本姑娘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他們給放倒了……好了,且先翻翻他們的行李,看看究竟是什麼來路,也好回去覆命……”
原來這蒙面人是個妙齡女子,說完,她便邁著貓兒一般的輕盈步伐,小心翼翼地自眾人中間穿行而過,直直地往行李處走去。
陳陽一行才剛到,方才又說話去了,很多行李都沒拾掇乾淨,如今都堆放在屋子的角落裡,蒙面女子想要前往,就必須自陳陽的身邊經過。
如今的陳某人正保持著一個將頭埋在桌上的姿勢,一動不動,彷彿徹底睡死了過去。
那蒙面女子見狀,便有些鄙夷地道:“這就是那胡人王爺說的高人?怎麼這般不中用……到底是化外蠻夷,哪裡曉得什麼是真正的中土豪傑,哼。”
言罷,便瀟灑地繞過了陳陽。
就當距離搬山派眾人行李只差幾步的時候,她忽然感覺背上被人一拍,心驚之下,下意識地就轉過身。
只見,方才還昏倒在桌面上的陳陽此刻正好端端地站在他的面前,而搬山派其餘幾人同樣如此,每一個看向自己的眼神都極其不善。
那無往而不利的迷煙,竟是沒有起到半點效果,方才竟連一個人都沒藥倒。
心驚之下,蒙面女子剛想開口:“這個,我……你、你們……”
話音未落,陳陽面上浮出冷笑,把口一張,存在腹中多時的一口迷煙盡數吐出,其勢之強,縱使隔著一層面紗,仍令那蒙面女子大腦一陣空白,隨即便感到天旋地轉。
“倒也,倒也。”
陳陽笑眯眯地拍著巴掌,在他的叫聲裡,那名蒙面女子緩緩地軟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