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鐘後,方妍依照李旭先前反覆強調的操作規範,屏息凝神,將那一件關鍵物證穩穩提取入專用物證袋中。
整個動作流暢而剋制,每一個細節都透著近乎儀式般的嚴謹。
封口雖已完成,李旭和王佳教導員仍不約而同地上前複核——他們俯身細看,目光如炬,彷彿每一次凝視都在重新掂量這微小線索背後可能承載的重量。
對於一樁塵封近十年的命案,積案追查猶如在密不透風的鐵板上尋找裂縫。
任何一點突破都顯得如此珍貴,哪怕再細微的痕跡,也可能成為撕開迷霧、扭轉全域性的那一束光。
當方妍轉身手持物證袋準備離開時,李旭脫下手套,語氣凝重地再次叮囑:“這份物證極其關鍵,必須實行脫產保管,專人專責,絕不能出任何差錯。”
方妍略帶無奈地微微搖頭:“李隊,您說得對,我已經清楚了——這已經是您第三次交代了。要是再說第四遍,我可真不回應了。”
李旭聞言不由笑了起來,笑聲中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嚴肅。
“第三遍我說了,第四遍我覺得仍然有必要。”
“你要明白,它很可能直接決定我們接下來的偵查方向——甚至,是這十年僵局裡唯一的轉機。”
方妍鄭重地點了點頭,推門離去。
門合上的那一刻,室內的空氣彷彿驟然凝結。
只剩下姜東、小汪、李旭與王佳四人。
一片寂靜中,李旭與王佳幾乎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投向姜東——那姿態,那神情,竟像極了以往跟隨馬局長外出辦案時的場景。
每到關鍵節點,他們總會習慣性地望向他,尋求那種鎮定的、近乎本能的指揮與決斷。
此刻,儘管沒有明言,一種以姜東為核心的默契已在空氣中悄然形成。
他們並未抗拒,甚至在心底默默承認——他,才是真正能撬動這起積案僵局的人。
李旭望著姜東冷靜思索的側臉,突然有些窘迫。
他下意識摸了摸鼻尖,內心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自責。
我才是刑偵隊長,怎麼偏偏在這關鍵時分,竟像個毫無頭緒、只能依賴旁人的新人?
然而王佳——這位作風粗糲卻心思純粹的老刑警——卻完全沒察覺到這微妙的氣氛。
他一心只想破案,只想在自己退休之前了結這樁懸了十年之久的心事。
對他而言,破案不僅是一份職責,更是一種執念。
榮譽與功勳皆屬外在,真正重要的,是在脫下警服之前,讓每一個曾經染指罪惡的人受到制裁,讓逝者安息,讓真相歸位。
那是他,也是許多像他一樣的刑警,最樸素、最本質,也最終極的信念。
王佳這個平日裡大大咧咧的老刑警,此刻卻目光凝聚,腦海中彷彿被一道銳利的光束劈開。
一個此前被忽略的可能性逐漸成形。
他轉向姜東,語氣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穩,甚至帶著一種近乎學者的審慎:
“姜東兄弟,按照你的推斷,兇手確實在這個位置取走了一些衣物——眼下衣櫃裡也的確明明白白少了幾件——那這是不是反而更能說明,嫌疑人極有可能是在搏鬥中受了傷?”
“他臨時取走衣服的目的,或許根本不是為了穿,而是為了應急包紮,或者掩蓋正在流血的傷口。”
聽到這句話,姜東眼中驟然一亮。
他鄭重地點頭回應:“王教導員,您這個思路非常到位,也極符合現場邏輯。”
“從目前的痕跡反推,這種可能性的確非常大——甚至可以說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釋之一。”
說話間,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了腳前的地板——那上面散佈著一片片已經乾涸發暗、如同鏽跡般的褐斑。
這些斑駁的印記,無疑是血液經年累月氧化沉澱的結果,從前鮮紅的血色早已隨時間褪成了沉鬱的暗褐,沉默地訴說著那一夜發生的慘烈。
姜東蹲下身,用戴著手套的手虛划著幾處顏色尤其深重、噴濺形態特殊的痕跡,轉頭對王佳說道:“教導員,你看這幾處血跡的形態和分佈……
邊緣毛糙、滲透入木質深層的跡象非常明顯,不像單純滴落,更符合動脈噴濺時的衝擊形態。
我認為我們有必要對這一類關鍵區域重新規劃提取、進行定向鑑定。”
“重新提取?”
還沒等王佳回應,李旭就插話進來,語氣中帶著職業性的謹慎。
“這一片區域的血跡之前已經提取過不少,也反覆做過好幾輪常規檢驗。”
“如果再全部重新做一遍,不僅工作量會翻幾倍,鑑定中心的負荷也會非常大……”
王佳抱起雙臂,眉頭緊鎖,在心裡快速權衡了一番,開口說道:“工作量、經費和時間,這些都可以協調、可以爭取。”
“關鍵是,姜東你判斷這樣做的必要性有多大?檢出嫌疑人獨立基因成分的可能性又有多大?我們需要一個足夠強的理由去推動二次鑑定。”
兩人話音剛落,姜東已經站起身來,目光掃過李旭和王佳,語氣沒有絲毫猶豫。
“李隊、教導員,從現在掌握的痕跡來看,犯罪嫌疑人極有可能是在近身作案過程中受了傷。”
“他臨時取走死者的衣物,很可能就是為了包裹傷口、阻止血液外流。”
“但單憑一件衣服,能覆蓋的範圍和能吸收的血量都非常有限——嫌疑人在倉促逃離過程中,極有可能仍有血液斷續滲出、滴落。”
他稍作停頓,繼續深入解釋:“這也是為什麼我從一開始就堅持要對現場血跡做分層、分割槽域、分形態多次檢驗。”
“有些位置血跡量大、成分複雜,嫌疑人的微量血液很可能被被害人的大量血液所掩蓋,濃度差異甚至可能達到1:100或1:1000的級別。”
“在這種情況下,即便以我們實驗室目前的裝置能檢出混合樣本中的嫌疑人基因片段,也很有可能因訊號微弱、背景干擾強而被系統視作‘噪音’或‘干擾因素’自動過濾排除。”
他最後總結道:“因此我建議,對所有之前標註過‘有干擾’、‘混合結果不明確’、‘低濃度未檢出’的血跡樣本,全部暫停當前分析,重新抽樣提取,進行高靈敏度擴增。
我們應當爭取從中分離出哪怕極微量的獨立基因成分——那很可能就是撕開這十年迷霧、突破全案僵局的關鍵。”
一旁的小汪聽得連連點頭,忍不住抬手拍了拍姜東的肩膀,讚歎道:“好!說得好啊!”
“雖然分子生物醫學這些專業內容我們不太懂,但你這番推理邏輯清晰、層層遞進,讓人不信服都難!”
他笑著補充道:“別嫌我們誇得太直白,這案子僵持這麼久,如果真的能透過血跡鑑定找出嫌疑人受傷的關鍵證據,那絕對是我們下一步偵查的重大突破口!”
李旭和王佳對視一眼,彼此的目光中都透出同樣的凝重與敏銳。
作為常年奮戰在刑偵一線的老警察,他們太清楚了——一旦能夠證實犯罪嫌疑人在作案過程中受傷,案件就多了一個極具指向性的生物標記與行為特徵,這往往是突破積案最直接、也最可靠的線索。
沒過多久,姜東再次開口,語氣沉穩而堅定,彷彿每一個字都經過深思熟慮。
“李隊,王教,我認為我們有必要對現場的血跡進行更系統、更精細的二次提取。”
“雖然第一期取證時已經提取了大量肉眼可見的血跡,但受當時技術條件和勘查思路的限制,很多微量、潛隱或者形態特殊的痕跡可能被忽略了。”
“現在,鑑於此案的複雜性和偵破難度,我們應當重新審視現場,尤其要關注那些位置隱蔽、形態異常或被先前工作遺漏的微量物證。”
他稍作停頓,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的臉,繼續說道:“因此,我建議採用網格化提取法,對現場血跡分佈做一次徹徹底底的‘地毯式’篩查。”
“網格化提取?具體怎麼做?”
剛從門外走進來的方妍聽到這裡,不禁好奇地插話。
姜東轉向他,神色認真地解釋:“你來得正好,方妍。”
“麻煩你先協助我們對地面所有可見與不可見的斑跡進行分割槽拍照,並做好位置標號固定。”
“之後,我們將整個現場按網格劃分,每一格作為一個獨立勘查單元,分別取樣、單獨封裝、詳細記錄——就像棋盤格一樣,不放過任何一個單元格。”
王佳教導員微微蹙眉,沉吟道:“網格化提取……這方法我還是頭一次聽說。”
“是要把地面實際畫成格子,再逐個提取嗎?”
“沒錯,”
姜東鄭重點頭,“這個現場血跡分佈廣、形態複雜,每一處都可能與犯罪嫌疑人有關。”
“如果還按傳統方式‘抓大放小’,很容易漏掉關鍵物證。”
“雖然之前已經提取了200多份樣本,但我不敢保證其中沒有遺漏——特別是微量、轉移或擦拭型血跡。”
“如果按每兩厘米見方逐格篩查,檢出率和證據完整性會大大提高。”
李旭雙臂環抱,默然思索片刻,隨後望向王佳,語氣果斷:“我覺得可行。”
“這個案子我們從發案至今,幾乎動用了所有能用的偵查手段,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走訪排查更是不計其數,卻始終沒有突破性進展。”
“姜東提出的網格化提取,雖然工作量巨大,但或許是眼下最值得嘗試的路徑。”
他頓了頓,眼神銳利如刀,繼續分析:“假設嫌疑人確實受了傷,即便他及時用衣物包紮,出血量可能不大,但我們不能排除他在移動過程中——尤其是實施犯罪行為之後——有點狀滴落、噴濺或擦拭型血跡遺留在現場。”
“比如在客廳對男孩行兇時,是否因動作劇烈導致原有傷口重新出血?”
“是否有血跡被帶至其他區域?這些細微之處,恰恰可能是我們之前忽略的突破口。”
聽到李旭隊長的這一番分析,姜東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李旭身為刑偵隊長,其邏輯推理能力和現場勘查經驗自然毋庸置疑,之前他表現得謙遜低調,反倒讓姜東一時忽略了他話語中的分量。
從現場痕跡來看,男孩應該是最後一位遇害者,兇手的手法極為利落,幾乎是一劍封喉,整個過程乾淨果斷、一氣呵成。
那麼問題來了——如果兇手當時右手已經受傷,他在實施這樣一個劇烈動作時,難道不會導致血液噴濺或滴落嗎?
如果確有血跡飛出,它們最可能出現在哪些位置?
又會以什麼樣的形態存在?
想到這裡,姜東微微搖頭,心底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焦灼。
他原本以為自己對現場已經足夠了解,可此刻卻強烈地感覺到,還有太多細節沉沒在黑暗裡,尚未被照亮。
就在這時,小汪拿著一卷白色棉線走了進來,問道:“李隊、王教,你們看這種線行不行?夠不夠用?”
姜東接過線仔細看了看,又試了試韌度,點頭回應:“完全夠。白色反而更醒目,有利於標記和辨識。”
“我們就用拉線法,把這片區域劃分成多個網格,每一個格子分別進行血跡提取和鑑定,重點尋找是否有異常基因殘留。”
“好,那就開始吧!”
李旭一聲令下,眾人立刻行動起來。
大家分工協作,拉線、定位、貼上、記錄,有條不紊地將命案臥室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座標平面。
三十多分鐘之後,整個空間已被縱橫交錯的白色棉線劃分得密密麻麻,遠遠看去,猶如一張精心織就的漁網,網孔細密、分佈勻稱。
每個線條交叉的位置,也都貼好了編號標籤。
待全部佈置完畢,姜東走向王教導員,語氣鄭重地建議:“王教,我建議我們先對現場整體拍照固定,每一個小區域按數字順序編號,就像網格化管理那樣——1、2、3、4、5……依次標註。”
“之後再分片提取樣本。這樣將來哪一處驗出嫌疑人的DNA,也能快速反向定位它在現場的位置。”
“有道理,就照你說的做。”
王教導員剛表示贊同,一旁的李旭卻笑著插話:“等等,姜東,你這方法太漂亮了——你是不是以前學過統計學?”
“這種將空間量化、機率化的思路,刑偵實踐中真的很少人這麼系統地去用。”
姜東笑了笑,回應道:“大學時確實學過一點統計,不過那會兒純粹是為了應付考試。”
“沒想到實際辦案中竟真的用上了。”
“如果我們真能在某個網格中篩出關鍵血跡,那對後續的血跡形態分析和行為重建,應該會有不小的幫助。”
李旭點頭稱是,隨即轉身對方妍、小汪等人說道:“那行,咱們就按姜東說的,開始分割槽域提取血跡樣本吧。”
此刻,姜東卻悄悄退後兩步,低聲對李旭和王教導員說:“李隊、王教,你們先忙,我打算再去客廳看一下。”
他在想,兇手在殺害男孩的一剎那,是否可能造成血跡的拋灑或漂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