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訊室的白熾燈懸在頭頂,冷硬的光線灑在金屬桌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姜東的目光落在對面男人的手臂上。
那道疤痕藏在深色衣袖下,只有在男人抬手轉動水杯時,才會露出一絲淺淡的痕跡。
邊緣經過鐳射磨平,皮下注射了矽酮凝膠軟化增生組織,甚至可能做過兩次以上的微針治療來淡化色素沉著。
可即便修復得如此精細,在他帶著專業濾鏡的審視下,舊傷留下的“破綻”仍清晰可見。
他記得醫學典籍裡對肌腱斷裂修復的記載:這類損傷就像被扯斷後重新粘合的琴絃,即便銜接得再緊密,彈奏時也會有細微的音準偏差。
眼前的男人就是如此——剛才他伸手去夠桌角的紙巾時,手腕轉動的角度比常人小了五度,食指和中指併攏時,指節處有不易察覺的僵硬,這正是當年那一刀切斷橈側腕屈肌腱後,留下的無法徹底消除的生物力學痕跡。
姜東的心跳悄悄加快,多年前那起滅門慘案的卷宗畫面在腦海中閃過:受害者家中滿地狼藉,牆壁上噴濺的血跡呈弧形分佈,法醫報告裡明確寫著“兇手手臂可能有開放性損傷”——所有線索,此刻都像拼圖一樣,在他眼前完整地合上了。
“怎麼樣,事到如今,你還不願意承認嗎?”
姜東的聲音打破了審訊室的寂靜,他往前邁了一步。
對面的男人猛地攥緊了拳頭,指節泛白,原本平靜的臉上瞬間閃過慌亂,嘴唇翕動著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重重地閉上了嘴,把頭扭向一邊。
審訊室裡的空氣彷彿瞬間凝固,連牆上掛鐘的滴答聲都變得格外清晰。
經驗豐富的刑警李旭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身旁的王佳,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從警十幾年,他們太熟悉這種眼神了,那是嫌疑人心理防線開始鬆動的訊號,就像堤壩出現了第一道裂縫,再加點力,就能徹底沖垮。
李旭站起身,穩步走到嫌疑人面前,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掌心傳來的觸感能清晰地感受到對方肌肉的緊繃。
“藏得真夠深的啊。”
他的語氣突然轉厲,像一把鋒利的刀,直接戳向對方的偽裝。
“上次我們去找你,你店裡的老陳說你回湖南老家奔喪了。”
他停頓了兩秒,目光緊緊鎖在嫌疑人的臉上,看著對方的喉結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才繼續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時間過了這麼久,我們找不到證據?”
“是不是覺得,只要你不承認,我們就拿你沒辦法?”
他俯身靠近,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大概忘了,血跡會說話。”
“當年你在現場留下的,可不只是死者的血。”
“臥室靠窗的地板縫裡,我們提取到了微量血跡,DNA分型和你去年在醫院體檢時留下的樣本完全吻合。”
李旭一字一句地說著,每說一句,嫌疑人的肩膀就垮下去一分。
“DNA檢驗報告現在就在樓下的物證車裡,十分鐘後就能送上來。”
“如果到這個時候你還咬死不認,那就不是狡辯,是執迷不悟。”
“等到所有證據都攤在你面前,你再想開口認罪,我們也未必願意聽了。”
“你要搞清楚,現在擺在你面前的,不是能不能定罪的問題,而是你還有沒有機會爭取從輕處理。”
“就憑現有的證據,已經足夠送你上法庭,讓你為當年的事付出代價。”
那一刻,男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整個人癱坐在椅子上,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他慢慢蜷縮起來,雙手抱住腦袋,額頭抵在膝蓋上,發出壓抑的嗚咽聲,彷彿有千斤重的東西壓在他身上,讓他再也無法支撐。
審訊室裡陷入了漫長的沉默,只有男人的抽泣聲在空氣中迴盪。
過了大概五分鐘,他才緩緩抬起頭,眼圈通紅,佈滿了血絲,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是……是我殺的。”
他深吸一口氣,胸口劇烈起伏著,像是要把積壓在心底多年的罪惡和痛苦一次性吐出來:“那年我才二十五歲,年輕氣盛,做事只想著自己,從來不顧後果。”
“當年跟我一起做建材生意,後來他靠著關係搶了我的客戶,還到處說我壞話,把我逼得走投無路。”
“有一批價值十萬的瓷磚,本來都跟客戶談好了價格,結果他橫插一腳,強行壓價百分之三十,逼得我只能虧本出手。”
“就因為那批貨,我不僅賠光了所有積蓄,還欠了一屁股債,最後只能把房子賣了還債,淪落到去修車廠當學徒……”
他的聲音越來越哽咽,語無倫次,卻每一個字都帶著沉甸甸的重量:“我恨他,我恨他毀了我的一切。”
“那天晚上,我本來只是想去他家討個說法,想讓他補償我一點損失。”
“我真的沒想鬧成那樣……”
李旭和王佳重新坐回座位,拿出筆記本和鋼筆,目光冷峻地注視著他,準備記錄下每一個關鍵資訊。
“說清楚,”
李旭開口,聲音沉穩而不容迴避,“那天晚上,你具體是怎麼動手的?從你進門開始,一點都不能漏。”
話音剛落,李旭悄悄抬眼看向角落裡的姜東,和王佳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後向姜東微微點頭,示意他留在審訊室內旁聽。
他們希望姜東能透過這樣的機會,更快地成長起來,成為刑偵隊伍裡的“特殊武器”。
坐在對面的男子,此時正低頭盯著自己的雙手,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指甲縫裡的汙垢,眼眶依舊微微發紅。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彷彿穿過了審訊室的牆壁,穿過了十幾年的時光,回到了那個改變他一生的夜晚。
良久,他才收回渙散的目光,用低沉而沙啞的聲音,繼續敘述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那天晚上,我在維修廠旁邊的小飯館裡喝了點酒,跟幾個老夥計聊天,說起以前做建材生意的風光日子。”
“你們不知道,在還沒幹修車這行之前,我也是個‘萬元戶’——那是九十年代末,‘萬元戶’可是能上報紙的,走到哪兒都有人羨慕。
我當時手裡有三個建材攤位,每個月能賺好幾千,比上班的人強多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苦澀的笑,眼神裡滿是懷念和悔恨:“可後來張建軍來了,他仗著他表哥是建材市場的經理,先是搶了我最大的客戶,又把市場裡最好的貨源壟斷了。”
“我手裡的攤位沒人租,進的貨賣不出去,不到半年就虧得一塌糊塗,最後只能把攤位轉讓出去,還欠了五萬多的債。”
“那天晚上聊起這些,我心裡就像堵了一塊石頭,越說越氣,越氣就越覺得不甘心。“
“最後所有的怨氣,都像潮水一樣湧上來,全指向了張建軍。”
“我最後那批瓷磚,本來能賣二十萬,就是被他壓價壓得毫無底線,最後只賣了十萬。那可是我最後的希望啊,就這麼被他毀了。“
“那天晚上,我喝完酒,腦子一熱,就騎著摩托車去了他家。“
“說實話,一開始我根本沒想過要動手,我只是希望他能多少補償我一點,哪怕只有一萬塊,讓我能還上一部分債也好。“
“你看他,他成功了,總該念點當年一起打拼的舊情吧?“
他停頓片刻,彷彿再次置身於那個決定命運的夜晚:“去之前,我還特意帶上了千斤頂。“
“我知道他家門結實,不好進,但那窗戶是鋼筋的,如果用千斤頂撐,肯定能撬開。“
“所以我就從修車廠拿了一個……那東西不輕,我只好蹬著腳踏車馱過去。”
“到了那邊,果然夜深人靜,家家戶戶都睡了。”
“我拿出千斤頂,一點一點把窗戶的鋼條撐開……縫隙越來越大,我也就勉強鑽了進去。”
“那段時間我因為生意失敗,整個人瘦了很多,所以才能進得去。”
他聲音漸低,彷彿在回憶中越陷越深:
“一進去,就聞到一股酒味——他們夫妻倆應該都喝了酒,大概又是應酬到很晚。”
“我走到床邊,他們一點都沒察覺。我看到房間裡的佈置、他們用的東西、穿的衣服……桌上還散著些現金。”
“”本來想拿了錢就走,可一看到他放在床頭最新款的手機、名牌皮包……我一下子沒忍住,衝上去就揪住他的領子把他拽了起來。”
“他驚醒之後看到是我,非常震驚,我們立刻扭打在一起。”
“我也喝了酒,他也喝了酒……但我那時候在氣頭上,力氣特別大,……然後就……就把他打倒了。”
他話音落下,審訊室裡一片寂靜。
空氣彷彿凝固,只剩下男子低沉的呼吸聲。
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妻子也驚醒了。
她幾乎是立刻從床上撲過來,情緒激動地想要和我撕打。
我當時正在氣頭上,酒精的作用下理智全無,一時失控,便用手中的刀在她脖子上劃了一下,頓時鮮血湧出。
那一刻,時間彷彿被壓縮,一切都發生得太快。現在回想起來,我確實非常後悔,實在是太沖動、太不理智了。
之後,我定了定神,準備離開現場。
那時候整個人還處於一種麻木和恍惚的狀態,也許是酒精還在起作用,我並沒有特別強烈的恐懼或者罪惡感,只是下意識地想盡快脫身。
可就在我從臥室走向客廳的時候,突然之間,他們的孩子從房間裡衝了出來。
那孩子情緒非常激動,一邊哭一邊大聲嚷著說要報警。
更讓我心頭一緊的是,他居然認出了我——原來他之前在他父親做生意時見過我幾次。
我本來並沒打算傷害他,甚至那一刻我還猶豫了一下,心想畢竟是個孩子,何必牽連無辜。
可他一見到我就喊出了我的名字,還堅決地說一定要叫警察來抓我。
我當時一下子慌了,滿腦子只想著不能讓他告發我,不能讓自己暴露。
情緒瞬間失控,為了保護自己、掩蓋罪行,幾乎是想都沒想,就再次舉起了刀……
我把他殺害了。那一刻,我記得自己的手也被劃傷了,但在酒精和極端情緒的作用下,當時並沒覺得有多嚴重。
直到事後逃離現場,冷靜下來,我才發現傷口又深又長,而且因為處理不及時發生了感染,最終導致了殘疾。
說到這裡,他抬起自己那隻佈滿疤痕的手,輕輕晃了晃:“你看,到現在拿東西都使不上力,幾乎算是半廢了。”
李旭和王佳靜靜聽著,彼此對視一眼,目光中有種不言自明的默契。
李旭點了點頭,從動機上來說,這一切符合邏輯,也印證了姜東之前的推測——兇手之所以對孩子下手,極有可能是因為孩子能指認他。否則很難解釋為什麼連一個手無寸鐵的孩子都不放過。
李旭沉默片刻,轉向王佳問道:“你還有什麼要補充詢問的嗎?”
王佳搖了搖頭:“我這邊沒有問題了。”
而就在這時,一旁的姜東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卻非常清晰:“隊長,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他。”
李旭示意他說下去。
姜東轉向嫌疑人,語氣沉穩卻帶著一股不容迴避的力道:“你當年在汽修廠工作期間,使用的是老式千斤頂,那種型號體積大、重量沉,你一個人究竟是怎麼把它運到現場的?”
對方愣了一下,隨後回答:“我用腳踏車拖過去的。”
“千斤頂的重量不輕,尤其是老式的。而且我們發現,窗戶被撐開的形狀特殊,中間寬度最大,呈橢圓形。你一個人是怎麼在窗外完成支撐動作的?”
聽到這裡,對方身體明顯一僵,眼神中迅速掠過一絲慌亂。他支吾著回答:“都過去這麼多年了,具體細節我真記不清了……反正就是我弄的,你別再問了。”
姜東卻毫不放鬆,步步緊逼:“以當時千斤頂的體積和重量,一個人幾乎不可能完成那種操作。你是不是有同夥?”
這句話一出,李旭和王佳同時看向姜東,又迅速轉向嫌疑人,眼神驟然銳利起來。
對方頓時神色驚慌,語無倫次地辯解:“沒有!就我一個人!真的就我一個人!”
而正是這種過度防禦、氣息紊亂、目光躲閃的反應,讓李旭和王佳立刻斷定——他在撒謊。
李旭當即加重語氣,嚴厲說道:“好一個頑固不化的態度!”
“我本來還想給你一個坦白從寬的機會,畢竟當年的案情有衝動成分,甚至還有你生意失敗的情緒影響。”
“但現在看來,你不僅不老實,還涉嫌包庇同夥!”
“如果你再不如實交代,就等著罪加一等!說,同夥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