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那股睥睨天下的氣度,是骨子裡帶來的,縱使虎落平陽,也非犬類可欺。
“備馬!”
趙匡胤一聲令下,再無人敢有異議。
片刻之後,宋州那沉重的城門,在“嘎吱”的巨響中,緩緩開啟。
一騎,當先而出。
趙匡胤身著錦袍,未帶兵刃,身後只跟了石守信等寥寥十餘騎親衛。
他就這麼坦然地,朝著唐軍大營的方向,緩緩行去。
這一幕,不僅讓城頭的宋軍將士看得目瞪口呆,也讓城外的唐軍哨探大為震驚。
訊息飛速傳回中軍大帳。
林仁肇正在與幾名副將商議軍情,聽聞斥候來報,也是一怔。
“趙匡胤,單人匹馬出城了?”
一名副將皺眉道:“大帥,此人詭計多端,莫不是有什麼陰謀?”
另一人則猜測:“或許是自知死路一條,想來做殊死一搏?”
林仁肇放下手中的令箭,站起身,臉上露出一抹複雜的表情。
他想起了出發前,陛下李煜對他的交代。
“趙匡胤是雄主,非尋常帝王可比。與他交手,既要用雷霆手段,也要以英雄相待。”
“他若降,是籠中虎,不足為懼。”
“他若不降,便是出山龍,當引為臂助。”
現在看來,這趙匡胤,選了第三條路。
他既不降,也不戰,而是要以對等的姿態,來與自己這個大唐主帥對話。
“傳我將令!”
林仁肇的聲音沉穩有力。
“大軍原地待命,不得妄動。”
“備我帥駕,隨我出營,會一會這位大宋的開國皇帝!”
很快,唐軍營門大開。
林仁肇同樣只帶了百餘親兵,朝著兩軍陣前的空地迎了上去。
曠野之上,秋風蕭瑟。
兩支曾經的死敵,遙遙相望。
一方是氣勢如虹,席捲淮南的大唐新貴。
一方是英雄末路,卻依舊傲骨錚錚的昔日霸主。
趙匡胤勒住馬韁,與林仁肇相隔百步。
他打量著眼前這個比自己年輕了近二十歲的唐軍統帥,此人一身戎裝,氣度沉凝,果然名不虛傳。
“你就是林仁肇?”趙匡胤先開了口,聲音不大,卻傳遍四野。
林仁肇在馬上微微欠身:“大唐林仁肇,見過宋太祖。”
他沒有稱“太上皇”,而是直接用了“宋太祖”這個稱謂,既給予了尊重,又點明瞭對方的身份——一個屬於過去的皇帝。
趙匡胤聽出了弦外之音,卻不以為意,只是淡淡一笑。
“你家陛下的國書,朕收到了。”
“朕選第二條路。”
林仁肇並不意外。
“林某,在此恭候太祖決斷。”
“不過,”趙匡胤話鋒一轉,一雙眼睛變得銳利起來,“想讓朕替你家陛下當先鋒,可以。”
“但朕的兵馬,餓著肚子,拿著燒火棍,可打不了仗。”
“朕要看到你家陛下的誠意。”
“朕要糧草,要兵甲,更要你南唐那種會爆炸的‘霹靂開山’!”
他這是在反客為主,向李煜提條件了。
林仁肇沉默片刻。
他沒有得到陛下關於此事的明確授權。
但他知道,戰機稍縱即逝。
他看著眼前這個雖然身處絕境,卻依舊在為自己爭取最大利益的老人,心中竟生出一絲敬佩。
“太祖的要求,林某會即刻上報我朝陛下。”
林仁肇緩緩開口。
“不過,在陛下的旨意抵達之前,林某可以做主,先送三萬石糧草,三千套兵甲,以及……三百顆‘霹靂開山’入城,以示我大唐的誠意。”
趙匡胤雙眼微眯。
這個林仁肇,好大的魄力!
三百顆“霹靂開山”,這可不是小數目。
他這是在賭,賭他家陛下一定會同意!
“好!”趙匡胤重重一點頭,“朕,就信你一次!”
說罷,他不再多言,調轉馬頭,徑直返回宋州城。
林仁肇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城門之後,隨即下令。
“傳令,從軍中調撥糧草兵甲,即刻送往宋州!”
半個時辰後,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下,一輛輛滿載著糧草和武器的大車,緩緩駛離唐軍大營,朝著那洞開的宋州城門,滾滾而去。
城樓之上,石守信等人看著這一幕,只覺得恍如夢中。
前一刻還兵臨城下,喊打喊殺的敵人,下一刻,竟然就給自己送糧草兵器來了?
這天下,變得太快,他們已經有些看不懂了。
……
汴梁城,紫宸殿。
趙光義的心情,好得就如同這秋日裡高爽的晴空。
陳留失守,趙匡愈被困宋州的訊息,讓他連日來的病痛都彷彿好了一大半。
他那個不可一世的好哥哥,終於成了甕中之鱉,死到臨頭了!
“哈哈哈!”
趙光義忍不住放聲大笑,笑聲在大殿裡迴盪,帶著一種病態的快意。
“亂臣賊子,終將自取滅亡!”
他指著地圖上宋州的位置,對殿下的宰相趙普和樞密使曹彬說道。
“如今趙匡愈已是冢中枯骨,不足為慮。林仁肇小兒,孤軍深入,斷了後援,更是死路一條!”
“朕意已決!即刻起兵,親征宋州!”
“朕要讓天下人都看看,背叛朕的下場!朕要親手擰下我那好哥哥的腦袋!”
趙普與曹彬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憂慮。
“陛下,趙匡愈雖被困,但其人威望仍在,麾下將士亦是百戰之師,不可小覷。”
曹彬出言勸道。
“而南唐林仁肇部,戰力強悍,尤其擅用火器,我軍強攻,只怕傷亡慘重。為今之計,不如圍而不攻,待其糧草耗盡,自會不戰而降。”
“圍?”
趙光義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朕等不及了!朕一天也等不及了!”
他雙目赤紅,狀若瘋魔。
“朕就是要用最快,最狠的方式,碾碎他們!朕要讓他們的鮮血,染紅宋州的城牆!”
趙普還想再勸,卻被趙光義一個兇狠的眼神給瞪了回去。
他知道,這位官家,已經被嫉妒和仇恨衝昏了頭腦,任何理智的建議,他都聽不進去了。
就在汴梁城緊鑼密鼓地調兵遣將,準備大舉南下之時,一騎快馬,從南方飛馳而來。
“報——!宋州八百里加急!”
一名斥候衝進大殿,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趙光義心情大好,大手一揮。
“講!是不是趙匡愈那老匹夫,派人來求饒了?”
斥候嚥了口唾沫,艱難地開口。
“回……回陛下……宋州城並未求饒。”
“南唐大軍,也……也沒有攻城。”
“那他們在幹什麼?”趙光義皺起了眉頭。
斥候的頭埋得更低了。
“唐軍……唐軍正在往宋州城裡,運送糧草和兵器……”
“什麼?!”
趙光義猛地從龍椅上站了起來,臉上滿是難以置信。
“你再說一遍!唐軍在幹什麼?”
“在……在資敵……”
斥候的聲音小如蚊蚋。
大殿之內,瞬間陷入一片死寂。
趙普和曹彬面面相覷,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駭。
唐軍不打宋州,反而給宋州送糧草?
這……這是什麼道理?
難道……
一個可怕的念頭,同時在兩人心中升起。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趙光義瘋狂地搖頭,臉色由紅轉白。
“李煜瘋了?趙匡愈也瘋了?他們怎麼可能聯手!這是圈套!一定是趙匡愈那老賊使的障眼法!”
他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這比趙匡愈攻破汴梁,還要讓他感到恐懼。
然而,現實很快就給了他更重的一擊。
第二天,一名自稱來自宋州的使者,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了汴梁城下,指名道姓,要面見官家趙光義。
並且,他還帶來了一份“禮物”。
趙光義強壓下心中的不安,在偏殿召見了這名使者。
使者呈上一個半人高的木箱,神態倨傲。
“我家太上皇,聽聞官家龍體欠安,特命小人送來一份薄禮,為您沖沖喜。”
趙光義死死地盯著那個箱子,厲聲喝道:“開啟!”
內侍上前,小心翼翼地撬開箱蓋。
箱子裡面,鋪著厚厚的明黃綢緞。
綢緞之上,靜靜地躺著兩樣東西。
一樣,是一顆黑乎乎,佈滿了古怪紋路的陶罐。
正是南唐的“霹靂開山”!
另一樣,則是一封信。
趙光義的呼吸,瞬間變得急促起來。
他顫抖著手,拿起那封信,展開。
信是趙匡胤的筆跡,筆鋒蒼勁,力透紙背。
信的內容,卻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嘲諷和戲謔。
“吾弟光義親啟:”
“為兄困守孤城,本已萬念俱灰。孰料南唐李後主,竟是天下間少有的英雄豪傑,感念為兄舊德,不忍見明珠蒙塵。故而慨然與為兄結盟,共討國賊。”
“今贈上‘霹靂開山’一枚,以作紀念。此物,南唐已贈為兄三千顆。另有糧草百萬石,精甲數萬領,不日將盡數運抵宋州。”
“弟之厚愛,逼兄至此,為兄感激不盡。不日將親率宋、唐兩路大軍,兵臨汴梁城下,與弟當面致謝。望弟洗頸以待,勿要遠行。”
“兄,趙匡愈,親筆。”
“噗——”
一口鮮血,猛地從趙光義口中噴出,將那封信,染得一片猩紅。
“趙!匡!胤!”
他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一把將面前的桌案掀翻在地,那顆“霹靂開山”滾落在地,嚇得周圍的內侍宮女尖叫著四散奔逃。
“啊啊啊!”
趙光義雙眼翻白,指著南方,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陛下!”
“傳太醫!快傳太醫!”
整個宮殿,再次亂成了一鍋粥。
聯盟!
他們真的聯盟了!
他那個該死的好哥哥,不僅沒死,反而還插上了南唐的翅膀!
這個打擊,比任何刀劍,都要來得致命。
當夜,剛剛被搶救過來的趙光義,躺在病榻上,發出了他登基以來,最瘋狂,也最愚蠢的一道命令。
“傳旨曹彬!全軍轉向!放棄宋州!”
“目標——陳留!”
“朕不信!朕要先去剪了李煜的爪牙!朕要讓林仁肇,死無葬身之地!”
……
汴梁王師,號稱二十萬,浩浩蕩蕩,殺向陳留。
領軍的,依舊是樞密使曹彬。
只是這一次,他的臉上,再無半點出徵時的意氣風發,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憂慮。
官家趙光義已經徹底瘋了。
放著心腹大患的宋州不打,卻要傾盡主力,來啃陳留這塊硬骨頭。
這在兵法上,叫捨本逐末。
可君命難違,他除了硬著頭皮上,別無他法。
當宋軍的旌旗出現在陳留城外時,迎接他們的,是一座已經截然不同的城池。
原本有些殘破的城牆,被修葺一新,牆頭之上,密密麻麻地佈滿了角樓和箭垛。
無數面南唐的龍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城牆上,唐軍士卒披堅執銳,神情冷峻,手中的臂張弩,在陽光下閃爍著森然的寒光。
曹彬的心,又沉下去了幾分。
這哪裡像是一座被奇襲佔領的城池,分明是一座經營已久的軍事要塞!
“傳令!”
曹彬拔出佩劍,指向前方。
“擂鼓!攻城!”
無論如何,仗總是要打的。
“咚!咚!咚!”
沉悶的戰鼓聲,響徹雲霄。
數萬名宋軍步卒,舉著盾牌,扛著雲梯,如同黑色的潮水,朝著陳留城牆,發起了決死衝鋒。
“射!”
城頭之上,唐軍將領一聲令下。
“嗡——”
數不清的弩箭,如同一片烏雲,騰空而起,在空中劃過一道死亡的弧線,精準地覆蓋了衝鋒的宋軍陣列。
淒厲的慘叫聲,瞬間響成一片。
衝在最前面的宋軍士卒,如同被割倒的麥子,成片成片地倒下。
他們的盾牌,在南唐新式臂張弩的攢射下,脆弱得如同紙糊的一般。
百步之內,箭無虛發!
僥倖衝到城下的宋軍,還沒來得及架起雲梯,城頭之上,便又是另一輪死神的呼喚。
“放!”
無數的滾木礌石,混合著滾燙的金汁,如同瀑布一般,傾瀉而下。
緊接著,一顆顆黑色的陶罐,冒著青煙,被“旋風砲”拋射而出,越過城牆,精準地落入了宋軍的後隊之中。
“轟!轟!轟!”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接連響起。
每一聲爆炸,都意味著數十名宋軍士卒被炸得血肉橫飛,肢體殘缺。
那種聞所未聞的攻擊方式,那種毀天滅地的威力,給宋軍士卒帶來了巨大的心理衝擊。
他們從未打過這樣的仗!
這不是戰爭,這是屠殺!
從清晨到黃昏,宋軍發動了十餘次衝鋒,每一次,都在城下留下了成堆的屍體,卻連城牆的邊都沒摸到。
夕陽西下,將護城河水染得一片血紅。
鳴金收兵的號角聲響起,宋軍如蒙大赦,潮水般退了下去。
曹彬站在帥臺上,看著傷亡慘重的軍隊,一張臉,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一天下來,傷亡過萬!
而城頭的唐軍,甚至沒有出現大規模的傷亡。
這仗,還怎麼打?
入夜,宋軍大營之中,一片愁雲慘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