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軍大營,死氣沉沉。
夜風捲著血腥味,吹過一排排低垂著頭的營帳,偶爾帶出幾聲傷兵壓抑不住的痛哼。
帥帳之內,燈火昏黃,將樞密使曹彬的影子拉得又長又扭曲。
他面前的沙盤上,陳留城如同一隻趴伏的巨獸,紋絲不動。
而沙盤之外,象徵著宋軍的旗幟,已經撤得遠遠的,周圍散落著一片代表著傷亡的紅色小籤,觸目驚心。
一日之間,折損過萬。
這仗,從一開始就錯了。
錯在官家不該捨棄宋州,來攻這銅牆鐵壁。
錯在自己,明知是錯,卻不敢以死相諫。
“樞帥,喝口熱水吧。”親兵端上一碗薑湯,帳內的寒氣卻絲毫未減。
曹彬擺了擺手,一口也喝不下去。
他現在擔心的,不只是明日該如何攻城,更是這營中已經開始蔓延的恐懼。
南唐的火器,太可怕了。
那不是凡人能抵擋的力量,那是來自地獄的業火。
今日衝鋒計程車卒,許多人甚至沒看清敵人的臉,就被弩箭射穿,被陶罐炸碎。
這種無力感,比面對面的慘烈廝殺,更能摧毀一支軍隊的魂。
與此同時,百里之外的宋州城,卻是另一番景象。
城門大開,一車車的糧草、兵甲,在唐軍的“護送”下,源源不斷地運入城中。
趙匡胤站在城樓上,看著那些嶄新的鎧甲和堆積如山的糧袋,臉上古井無波。
他身後的一名親信將領,忍不住低聲道:“太上皇,林仁肇當真信守承諾,就不怕我們拿了東西,調頭去打他?”
趙匡胤沒有回頭,聲音平淡:“他不是信朕,是信他家陛下的算計。”
“李煜這盤棋,是要讓朕這條餓狼,去咬死光義那頭瘋狗。他自然要把朕餵飽了,再給朕換上最鋒利的牙。”
他轉過身,對那名將領下令:“從降卒中,挑選出三百個機靈的,能說會道的。”
“讓他們換上尋常百姓的衣服,帶足了盤纏。”
“一半人,去汴梁城。另一半,去曹彬的大營。”
將領一愣:“讓他們去做什麼?”
趙匡胤嘴角牽動了一下,那是一個毫無笑意的弧度。
“去做說書先生。”
“去酒館裡,去茶樓裡,去所有能說話的地方,給他們講一個故事。”
“故事的名字,就叫‘兄友弟恭’。”
“講一講,當年陳橋驛的袍澤之情。講一講,官家是如何‘孝順’,逼得親哥哥走投無路。再講一講,淮南的數萬將士,是怎麼被官家當成棄子,白白送了性命。”
“最後,告訴他們。朕,趙匡胤,就在宋州。朕開倉放糧,朕給兵給甲,朕從不拋棄任何一個跟著朕的兄弟。”
“朕,要帶他們回家。”
將領聽得心頭髮麻,他這才明白,這位開國皇帝最厲害的武器,從來都不是他手中的那杆盤龍棍。
而是人心。
“屬下,即刻去辦!”
數日後,曹彬的二十萬大軍依舊在陳留城下裹足不前。
每日的攻城,都變成了例行公事。
鼓聲響得有氣無力,衝上去計程車卒也是磨磨蹭蹭,捱到城下,被一輪箭雨嚇回來,便算完成了一天的差事。
傷亡不大,但士氣,已經跌到了谷底。
營帳裡,私下的議論聲,卻怎麼也壓不住了。
“聽說了嗎?咱們官家,當年是毒殺了李後主,才搶了皇位的!”
“何止啊!我還聽說,太上皇是被他逼走的!親哥哥的皇位都搶,還有啥事做不出來?”
“怪不得啊!怪不得淮南打成那樣,原來是官家早就想讓咱們去死!太上皇在的時候,哪有過這種事!”
“噓!小聲點!想掉腦袋啊!”
“掉腦袋怕什麼!總比在陳留城下被炸成碎肉強!我算是看明白了,咱們就是炮灰!給官家和他那個好哥哥的恩怨填命的!”
“我鄰村的二狗子,就在宋州城裡!前兒託人帶信出來,說太上皇給他們分了肉,發了新軍服,還說等打回汴梁,人人有賞!”
“真的假的?”
“千真萬確!聽說南唐送來的兵器,跟陳留城牆上用的一樣!太上皇說了,那是留著打契丹人的,不是打咱們自己兄弟的!”
這些話,彷彿長了翅膀,一夜之間傳遍了整個大營。
曹彬派了督戰隊,抓了幾個嚼舌根的典型,當眾砍了腦袋。
可人頭落地,非但沒能止住流言,反而讓所有人都覺得,這是心虛了。
謠言,被鮮血證實了。
這天夜裡,曹彬正在帥帳中枯坐,一名親兵慌慌張張地闖了進來。
“樞帥!不……不好了!”
“西營……西營譁變了!”
曹彬猛地站起。
“譁變?”
“一個時辰前,西營負責看守糧草的都頭李三,帶著他手下近千人,開啟營門,跑了!”
“跑了?”曹彬眼前一黑,幾乎站立不穩。
“跑……跑去哪了?”
親兵的聲音都在發顫。
“他們……他們打著‘清君側,迎太上皇’的旗號,往宋州的方向去了!”
……
一石激起千層浪。
西營千人譁變投奔宋州的訊息,像是瘟疫,在陳留城下的宋軍大營裡迅速擴散。
恐慌與動搖,再也無法遏制。
逃兵,從一開始的偷偷摸摸,三五成群,變成了明目張膽,成百上千。
曹彬連斬了十幾個軍官,都無法彈壓住這股潰逃的浪潮。
短短三日,他號稱二十萬的大軍,還沒等和唐軍主力交鋒,便已折損了近三萬。
這些人,沒有戰死,沒有被俘,他們只是用腳,選擇了自己相信的皇帝。
曹彬徹底絕望了。
他寫了一封八百里加急的血書,派心腹送往汴梁,將營中實情盡數告知,懇請官家定奪,是戰是退,還是……招撫。
然而,他不知道,這封承載著大宋最後希望的信,根本到不了汴梁。
在距離大營百里的一處密林中,幾名“破局者”的隊員,將信使的屍體拖入草叢,從他懷中搜出了那封血書。
為首的校尉看了一眼,便用火摺子點燃。
跳動的火光,映著他毫無表情的臉。
“燒了。讓汴梁那位官家,再多做幾天天下太平的美夢吧。”
汴梁城,確實還在夢中。
趙光義的病,好了大半。
他每日最快意的事情,就是等著前線傳來曹彬攻破陳留的捷報。
在他看來,二十萬大軍,兵鋒所指,一個小小的陳留,旦夕可下。
至於那些在京城裡流傳的,關於他和他哥哥的閒言碎語,他只當是趙匡胤死前的哀嚎。
他下令封閉了所有茶館酒樓,京兆府的差役日夜巡街,但凡有聚眾議論者,不問情由,一律下獄。
一時間,汴梁城表面上恢復了平靜,只是那平靜之下,是更深的壓抑和惶恐。
這一日,趙光義正在紫宸殿,與宰相趙普商議著等攻下陳留和宋州後,該如何處置趙匡胤那些黨羽。
他甚至已經想好了,要把趙匡胤的頭顱,掛在汴梁城門上,示眾三月。
就在他暢想未來之時,一名內侍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聲音尖利得變了調。
“陛……陛下!北……北方急報!!”
趙光義眉頭一皺,很是不悅。
“慌什麼!天塌下來了?”
內侍跪在地上,渾身抖得如同篩糠。
“比天塌了還嚴重!”
“雁門關八百里加急!契丹……契丹人南下了!”
“什麼?”趙光義和趙普同時變了臉色。
“楊延昭幹什麼吃的!他不是號稱楊無敵嗎!”趙光義怒吼道。
內侍哭喪著臉:“楊將軍……楊將軍他……他快頂不住了!”
“先前盤踞在真定府的契丹人,不知為何,突然傾巢而出!十萬鐵騎,繞過了雁門關的正面防線,突襲了代州!”
“代州守將戰死,全城失陷!”
“如今,契丹人的前鋒,已經兵臨太原城下!”
“轟!”
趙光義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整個人晃了晃,險些從龍椅上摔下來。
太原!
那可是大宋在北方的門戶和根基!
一旦太原失守,契丹鐵騎便可長驅直入,直逼汴梁!
“這……這怎麼可能?”趙普也慌了神,“契丹人為何早不打,晚不打,偏偏在這個時候……”
他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在他心頭。
他猛地抬頭,看向趙光義。
趙光義顯然也想到了。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毫無血色。
李煜!
又是李煜!
這一切,都是一個套!
先是放出趙匡胤,引得大宋內亂,將自己和朝廷的主力,全都吸引到了淮南。
然後,再引動契丹人,從背後捅出這致命一刀!
南北夾擊!
這是一個要將大宋一舉吞下的驚天毒計!
“噗——”
趙光義再也忍不住,又是一口鮮血噴出,濺在身前的御案上。
“傳……傳旨!”他指著南方,用盡全身力氣嘶吼。
“命曹彬!立刻!馬上!放棄陳留!全軍回師!馳援太原!”
“快!八百里加急!不!一千里加急!!”
他已經顧不上什麼陳留,什麼趙匡愈了。
跟整個大宋的江山比起來,他那個哥哥,又算得了什麼!
然而,他的命令剛剛發出,殿外,又一聲淒厲的稟報聲傳來,將他最後的希望,徹底擊碎。
“報——!”
“陛下!京畿道急報!”
“宋……宋州趙匡愈,親率大軍,已……已攻陷雍丘!”
……
雍丘失陷!
這四個字,像是一記重錘,狠狠砸在趙光義和趙普的心口上。
雍丘,就在汴梁的東面,距離京師,不足兩百里!
趙匡胤的大軍,已經打到了家門口!
“他……他怎麼敢!”趙光義指著地圖,手指抖得不成樣子。
他以為趙匡胤得了南唐的資助,會固守宋州,與林仁肇互為犄角,牽制自己的大軍。
他萬萬沒有想到,趙匡胤竟然如此大膽,趁著自己主力盡出,京畿空虛之際,主動出擊,反手一刀插向了自己的心臟!
“陛下!”趙普的聲音也帶著顫音,“趙匡愈這是要斷我們的後路啊!”
“一旦讓他佔據京畿要地,與北方的契丹人,南方的林仁肇形成合圍之勢,汴梁……汴梁就成了一座孤城!”
趙光義癱坐在龍椅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張被三方合力拉扯的大網,隨時都可能被撕得粉碎。
南有林仁肇,北有契丹人,現在,東面又鑽出來一個趙匡胤!
怎麼辦?
到底該怎麼辦?
“曹彬!曹彬的大軍呢!”趙光義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把抓住趙普的袖子。
“讓他回來!讓他立刻回來!先剿滅趙匡愈!”
趙普苦笑一聲:“陛下,馳援太原的旨意,剛剛已經發出去了啊。”
“那就再發一道!讓他別管太原了!先回京勤王!”
趙光義已經徹底亂了方寸,命令朝令夕改。
趙普嘆了口氣,他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兩道截然相反的聖旨,一前一後,正以最快的速度,飛向陳留城外的宋軍大營。
而此時的曹彬,正面臨著他一生中最艱難的抉擇。
帥帳之內,兩名風塵僕僕的傳旨太監,各自捧著一份明黃的聖旨,氣氛詭異到了極點。
一名太監尖著嗓子道:“曹樞帥,陛下有旨,北疆危急,命你部即刻拔營,火速馳援太原,不得有誤!”
另一名太監緊接著道:“曹樞帥,陛下另有旨意,京畿有變,命你部即刻回師,剿滅雍丘叛逆,拱衛京師!”
帳內的所有將領,全都懵了。
一個讓他們往北,一個讓他們往東。
這到底該聽誰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主位上的曹彬身上。
曹彬的額頭上,冷汗涔涔。
他知道,這不是官家在開玩笑。
這說明,京城,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北邊和東邊,同時出事了!
去太原?
路途遙遠,等他們趕到,黃花菜都涼了。
更何況,他們一旦北上,陳留的林仁肇和雍丘的趙匡胤,便可長驅直入,直搗汴梁。
回援京師?
那太原怎麼辦?
一旦太原失守,契丹鐵騎南下,大宋的半壁江山,就沒了!
這是一個無解的死局。
無論他怎麼選,都是錯。
無論他怎麼選,大宋,都將萬劫不復。
“樞帥!”一名副將焦急地催促道,“您快下令吧!咱們到底往哪兒走啊?”
曹彬閉上眼睛,痛苦地揉著太陽穴。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站在懸崖邊上的人,身後是萬丈深淵,身前,是兩頭擇人而噬的猛虎。
他這一步,不僅決定著他自己的生死,更決定著這十幾萬將士,乃至整個大宋的命運。
就在他心亂如麻,無法決斷之際,帳外親兵突然來報。
“報!”
“帥帳外,有一人求見!”
曹彬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不見!沒看到本帥正有軍國大事嗎!”
那親兵卻沒有退下,而是壓低了聲音,湊到曹彬耳邊。
“樞帥……來人說,他……他是奉了宋州太上皇之命,特來給您送一句話。”
曹彬的身體,猛地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