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間象徵著霓虹電影最高權力的審議室裡,瞬間因為黑澤英二的話而激起了滔天巨浪!
“哈?!”
“開……開什麼玩笑?!”
“黑澤導演,您……您是認真的嗎?”
短暫的死寂過後,一陣充滿了荒謬與質疑的交頭接耳聲,如同被點燃的引線,出現在那些西裝革履的委員們中間,久久不能平息。
或者說,這些委員們根本不願意,也不敢相信黑澤英二說的!
他們像一群看到了神明親自下凡,卻宣稱自己只是個凡人信徒的信眾,臉上此刻只剩下不加掩飾的質疑。
“一個拍綜藝的毛頭小子?”一個看起來頗為年輕,在業界以“新銳”著稱的委員,毫不留情的開口:“他懂什麼叫電影藝術嗎?”
“就是!”
另一個頭發花白,在業界以“保守”聞名的老委員,也忍不住從鼻子裡,發出了一聲充滿了不屑的冷哼:“黑澤導演,我們敬重您是前輩,是巨匠。但您也不能……這麼拿我們這些人開涮吧?這個年輕人,最多也就是給您提了點不成熟的小建議,您愛護後輩,想提攜他,我們都能理解。但要說這部電影是他拍的……這簡直是滑稽!”
這話就是在場所有人的心聲。
他們寧願相信黑澤英二是在用一種充滿了黑色幽默的方式,來表達他對這個年輕人的欣賞,也絕不相信,一部足以在霓虹電影史上,留下濃墨重彩一筆的武士史詩,竟然會出自一個,連一部像樣的電影作品都沒有的,外行之手!
這不符合邏輯!更不符合他們這些“內行”,固守了幾十年的,關於“資歷”與“經驗”的行業鐵則!
是!野原廣志的名字他們聽說過!
很天才!
很有想法!
很值得肯定和誇讚!
但是,那畢竟是動畫片,是電視劇,是綜藝上的天才,想法,和肯定以及誇讚!
不是電影!
然而,就在這片充滿了質疑與輕蔑的喧囂中,那個從始至終都只是安靜地坐在角落裡,彷彿置身事外的藤原閣下,卻再次緩緩地開口了。
“都安靜。”藤原秀明道。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閉上了嘴,那一道道充滿了驚疑不定的目光,齊刷刷地,聚焦在了這位,真正掌控著他們所有人命運的男人身上。
藤原秀明沒有理會他們。
他只是緩緩地站起身,走到那塊巨大的,還殘留著電影最後畫面的幕布前。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那片充滿了悲壯與諷刺的田野,掃過那四座插著武士刀的孤墳,最終,落在了那三個,活下來,卻又彷彿輸掉了一切的武士身上。
“你們以為,這部電影,講的只是一個簡單的,武士拯救農民的故事嗎?”
他的聲音平淡,卻像一柄最鋒利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這部電影那看似簡單的故事表皮。
將裡面那充滿了階級對立與人性掙扎的殘酷核心,赤裸裸地展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你們看到了武士的‘仁’,看到了他們的‘勇’,看到了他們的‘忠義’與‘名譽’。但你們,看懂了農民的‘惡’嗎?”
他緩緩地轉過身,那雙平靜的眼眸,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將那段早已被他刻入腦海的,充滿了顛覆性的臺詞,一字一句地,清晰地吐了出來。
“你們把農民當作什麼,以為是菩薩嗎?”
“……簡直笑話,農民最狡猾,要米不給米,要麥又說沒有,其實他們都有,什麼都有,掀開地板看看,不在地下就在儲物室,一定會發現很多東西,米、鹽、豆、酒……到山谷深處去看看,有隱蔽的稻田!”
“他們表面忠厚但最會說謊,不管什麼他們都會說謊!一打仗就去殺殘兵搶武器,聽著,所謂農民最吝嗇,最狡猾,懦弱,壞心腸,低能,是殺人鬼!”
“但是呢,是誰讓他們變成這樣子的?”
“是你們,是你們武士,你們都去死!為打仗而燒村,蹂躪田地,恣意勞役,凌辱婦女,殺反抗者,你叫農民怎麼辦?他們應該怎麼辦!”
這番充滿了辯證與諷刺的論調,狠狠地劈在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
審議室裡,再次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那些前一秒還充滿了優越感的委員們,此刻那一張張臉上,寫滿了震撼與驚豔!
這些臺詞太棒了!
太好了!
太精彩了!
可正是因為這樣,所以他們看向野原廣志的目光更是懷疑,一個年紀輕輕的少年。
如何想得出這種臺詞。
如何拍得出……
這樣精彩的電影!?
然而,藤原秀明的話還遠遠沒有結束。
“你們看懂了七個武士,為何要死四個,活三個嗎?”
他的聲音,再次平靜地響起。
“死的四個,代表著傳統武士道精神的徹底破產。而活下來的那三個,才代表著這個故事,真正的,悲劇核心。”
“勘兵衛的幻滅,七郎次的妥協,勝四郎的融合……這,才是一曲,為一個階層的消亡,而奏響的,最悲壯,也最深刻的,輓歌!”
“這樣的立意,這樣的格局,這樣的,對我們這個民族,那份早已深入骨髓的悲劇宿命的精準洞察……”
藤原秀明緩緩地走回自己的座位,那雙平靜的眼眸裡浮現出感慨之色。
以及些許疲憊。
尤其是看著自己的老友,自己相處相認相熟了三十多年的老朋友,緩緩的做出了評價:“這些,的確不像是侷限於武士本身的黑澤導演,擅長的一些東西。”
“……”
黑澤英二的身體猛地一顫!
他緩緩地抬起頭,臉上所有的表情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苦澀與……釋然。
“藤原閣下說的沒錯。”
他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那口氣裡,彷彿帶走了他這半生所有的驕傲與執拗。
他看著那些早已被他這番話,驚得六神無主的委員們,那張總是充滿了孤高與偏執的老臉上,第一次,浮現出了一抹自嘲的笑容。
“我黑澤英二,拍了一輩子的武士。我曾以為,我已經拍盡了他們的榮耀,他們的悲壯,他們的無奈。但是今天,看了野原君寫的這個故事,我才知道……”
他頓了頓,那聲音裡,帶上了一絲髮自內心的敬佩。
“……我拍的那些,不過是些,上不得檯面的,充滿了打打殺殺和恩怨情仇的,小孩子的玩意兒。”
“而他……”
黑澤英二轉過頭鎖定在了那個,從始至至終,都只是平靜地品著茶的年輕人身上。
“他,才是那個,真正看懂了‘武士’,也看懂了我們這個民族,那份早已深入骨髓的,悲劇宿命的人。”
“所以,我再說一遍。”
黑澤英二緩緩開口:“這部《七武士》,從頭到尾,都是他,野原廣志,一個人的作品!”
充滿了坦蕩與驕傲的宣言,像一記最響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在場每一個,還心存僥倖的委員臉上!
他們呆呆地看著黑澤英二。
腦海裡空白一片。
思緒裡,更感覺充滿了完無比的荒謬,一個個的真的完全說不出話來,連嘴唇都在打著哆嗦。
這麼完美的武士片,竟然,真是這個少年拍出來的!
“好了。”
藤原秀明平靜地看著這一切,那張臉上發自內心的笑容。
他緩緩地拿起桌上那枚象徵著“透過”的紅色印章,在那份早已被所有人都忽略了的稽核檔案上,重重地蓋了下去!
“《七武士》,全票透過。”
他的聲音平淡,卻像一道橫貫天地的神諭,為這場充滿了戲劇衝突的審議會,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無限制公映。另外,我會以‘映倫’的名義,將這部作品,推薦給明年的霓虹電影節。”
藤原閣下那雙平靜的眼眸像兩口古井,倒映出那個年輕人,那張英俊而又平靜的臉。
“野原君,我很期待,你能為我們這個,早已沉寂了太久的國家,帶來新的風暴。”
“就和……《超級變變變》一樣!”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看重了。
這是一種,近乎於“國策”般的,巨大期許!
……
當野原廣志和黑澤英二,走出那棟充滿了壓抑與權力的灰色小樓時,已是黃昏。
夕陽的餘暉,如同融化的金色蜜糖,將兩人的身影,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拉出兩條長長的充滿了時代交錯感的影子。
“呼——”
黑澤英二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那口氣裡,彷彿帶走了他這半生所有的執拗。
他轉過頭,看著身旁這個,雲淡風輕得彷彿剛才只是去參加了一場普通茶話會的年輕人,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浮現出了一抹哭笑不得的苦澀。
“野原君,你知道嗎?”他輕聲開口:“還好我快隱退了,否則,我這把老骨頭,怕是連飯碗,都要被你給搶走了。”
充滿了自嘲意味的玩笑打破了僵持的氛圍。
“黑澤導演,您言重了。”野原廣志笑了眼眸裡,閃過對這位巨匠發自內心的尊敬:“您是開創時代的大師,而我,不過是……一個站在巨人肩膀上,僥倖看到了更遠風景的,幸運兒而已。”
這是實話。
野原廣志畢竟是文抄公的前世的霓虹。
等於說,站在了一個平行的霓虹世界的肩膀上,如何不比自己在這個霓虹世界單打獨鬥的黑澤英二要強呢?
只是黑澤英二聞言,卻只是當做野原廣志的謙虛。
先是一愣。
隨即,發出一陣壓抑了太久的酣暢大笑。
“哈哈哈!好!好一個‘幸運兒’!”
他重重地拍了拍野原廣志的肩膀,眼裡所有的蕭索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興奮:
“走!野原君!為了慶祝今天稽核透過,我請你喝酒!我們去銀座,喝最好的清酒,吃最好的和牛!今天,我這個老傢伙,要跟你,不醉不歸!”
“好啊。”野原廣志笑著應下。
一老一少。
氣氛融洽極了!
……
黑色的商務車,如同幽靈般悄無聲息地滑入東京電視臺那巨大的地下停車場時已經華燈初上。
製作局本部大樓,此時還是有很多人在加班。
電梯門“叮”的一聲開啟。
兩道身影,一老一少,相互攙扶著,踉踉蹌蹌地走了出來。
那股子沖天的酒氣,像一場無形的生化武器,瞬間便以兩人為中心,朝著整個樓層瀰漫開來。
“嗝——!”
黑澤英二,這位在霓虹電影界被尊為“活著的傳說”的巨匠,此刻正像個最普通不過的醉酒大叔。
滿臉通紅,眼神迷離。
一隻手還豪邁地抓著一個早已空了的清酒瓶,另一隻手則重重地搭在身旁那個年輕人的肩膀上,嘴裡含糊不清地哼著早已不成調的時代老歌。
而野原廣志此刻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那身本就簡單的休閒裝早已被揉得皺巴巴,臉上那副標誌性的溫和笑容,此刻也因為酒精的作用,多了一絲孩子氣的憨然。
他雖然還勉強保持著一絲清醒,但那微微搖晃的身體,早已將他那同樣不勝酒力的事實,出賣得一乾二淨。
這充滿了“社會人失格”意味的一幕,瞬間在整個製作局本部大樓,激起了一圈圈充滿了驚駭與不解的漣漪。
“喂……那……那兩個人是誰啊?”
一個剛剛從早稻田大學畢業,懷揣著對電視行業最純粹夢想的年輕實習生,看著那兩道充滿了“放送事故”氣息的身影,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對著身旁的同伴,用一種充滿了嫌棄的語氣問道。
“上班時間,竟然喝成這個樣子?簡直是……我們電視臺的恥辱!”
“誰說不是呢。”
另一個同樣是新入職的女孩,也皺起了那好看的眉頭:“我聽說,製作局這邊,等級森嚴,規矩大得很。怎麼還會有這種……連最基本的職業道德都沒有的傢伙存在?難道,他們是哪個高層的親戚嗎?”
充滿了正義感的竊竊私語快速出現。
然而,還沒等他們那充滿了優越感的“審判”結束,一道充滿了滄桑與無奈的嘆息聲,卻毫無徵兆地從他們身後響了起來。
“唉……你們這些年輕人啊,還是太嫩了。”
說話的,是一個年近五十,頭髮早已有些花白的資深導播。
他端著一杯咖啡,靠在牆邊,瞥了一眼那兩個還不知天高地厚的“正義使者”無奈道:“知道嗎?你們口中那個‘沒有職業道德的傢伙’,那個醉得連路都走不穩的老頭子,就是黑澤英二。”
“黑澤……英二?”年輕的實習生愣了一下,隨即,那張還帶著幾分學生氣的臉上,瞬間浮現出了一抹不敢置信的駭然!
“難道……難道是那個,拍出了無數武士片和《武士系列經典三部曲》的,傳說中的……黑澤導演?!”
“不然呢?”老導播撇了撇嘴,那眼神像在看兩個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整個製作局,除了他,還有誰敢在坂田局長的地盤上,喝成這個樣子?”
“那……那他旁邊那個年輕人呢?”女孩的聲音裡,帶上了顫慄。
能讓黑澤導演這樣的大人物,親自攙扶著,還一副“忘年交”的親密模樣,這個年輕人的身份,恐怕……
“他?”
老導播聞言,臉上的表情變得愈發古怪,那是一種混合了敬畏、羨慕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嫉妒的複雜神情。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地吐出了那個如今在整個東京電視臺,都如同神明般的名字。
“他,就是我們這座大樓裡,唯一的,活著的傳說。”
“那個用三部作品,把整個霓虹電視界都攪得天翻地覆的,怪物——”
“野原廣志。”
“……”
整個世界彷彿都被按下了靜音鍵。
那兩個前一秒還充滿了正義感的年輕人,此刻都呆呆地立在原地。
然後都點點頭認可的說道:
“那就沒事了……”
……
“豈有此理!簡直是豈有此理!”
不過明日海的辦公室裡,這位在外面足以讓任何製片人都噤若寒蟬的副局長,此刻卻掐著腰,在那張巨大的紅木辦公桌前來回踱步。
那張臉上寫滿了怒其不爭的無奈。
“你們看看!你們看看!你們兩個,一個是我們關東派的定海神針,一個是我們關東派的未來希望!現在倒好,一個個喝得跟爛泥一樣!這要是被高田那個老狐狸看到了,明天整個製作局的公告欄上,怕是就要貼滿你們兩個‘醉酒失態’的通報批評了!”
他指著那兩個早已像兩條鹹魚般,癱倒在他那張價值不菲的真皮沙發上的“罪魁禍首”,那聲音裡,充滿了壓抑不住的怒火。
然而這充滿了“慈母”般關切的訓斥,卻只換來了一陣充滿了豪邁與不屑的酣暢大笑。
“哈哈哈哈!通報批評?我黑澤英二拍了一輩子的電影,什麼樣的批評沒見過?!”
黑澤英二搖搖晃晃地從沙發上坐了起來,他抓起桌上的礦泉水,對著瓶口便“咕咚咕咚”地灌了兩大口,那張通紅的老臉上緩過來了不少。
“明日海!你少在這裡跟我擺你那副局長的臭架子!我告訴你,今天,我高興!我這輩子,就沒這麼高興過!”
“大不了,你扣我工資!”
“你——!”明日海被這句話頂得氣血上湧,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扣工資?
他倒是想扣!可他敢嗎?!
別說他只是個副局長,就算是坂田信彥親自來了,面對這個早已功成名就,半隻腳都踏進了“藝術殿堂”的老頑固,也得客客氣氣,尊稱一聲“黑澤導演”!
別以為霓虹就沒有人情世故。
這裡面的道道。
可多了!
於是明日海無奈地將目光,投向了那個從始至終都只是嘿嘿傻笑,看起來還算有幾分理智的年輕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