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原秀明那張總是平靜如水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一抹不加掩飾的震撼!
他看著黑澤英二那張寫滿了坦蕩與驕傲的臉,又看了看那個從始至終都只是平靜地微笑著的年輕人,那顆早已被無數權力鬥爭磨礪得堅如磐石的心,突然感覺被一股荒謬的近乎於不真實的感覺所淹沒了!
一個在霓虹電影界封神了半個世紀的巨匠,竟然會為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甘當綠葉?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提攜後輩”可以解釋的了。
藤原秀明畢竟是藤原秀明。
他那雙看過無數世事沉浮的眼睛裡,所有的訝異都在瞬間便被一種更為深沉的探究所取代。
他和黑澤英二相識數十年,太清楚這個老朋友那身比武士刀還硬的臭脾氣。
能讓他說出這番話,只能證明一件事——這部名為《七武士》的電影,絕對有超乎他想象的東西。
“好。”藤原秀明緩緩地點了點頭,沒有再追問。
他只是平靜地按下了桌上的內線電話按鈕,聲音裡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淡然:“讓第一審議室的委員們都過來,開映吧。”
他轉過頭,看著那兩位神情各異的導演,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黑澤,野原君,我也很好奇。你們兩個,到底給我準備了一份怎樣的‘驚喜’。”
沒過多久,二十多位西裝革履,神情肅穆的中年男人魚貫而入。
他們是“映倫”最核心的審查委員,是掌控著霓虹所有電影生殺大權的,真正的判官。
他們中的每一個人,都在各自的領域裡浸淫了數十年,眼光毒辣,品味刁鑽。
當他們看到審議室裡,除了傳說中的黑澤導演,竟然還有一個年輕得有些過分的陌生面孔時,那一張張不苟言笑的臉上,都不由得浮現出了一抹困惑。
然而,當審議室厚重的隔音門緩緩關上,室內燈光盡數熄滅,那巨大的幕布之上,打出《七武士》那三個充滿了力量感的片名時,所有的困惑與審視,都在一瞬間,被一股更為深沉的,充滿了宿命感的悲壯氣息,所徹底淹沒。
電影開始了。
沒有華麗的開場,沒有激昂的配樂。
只有一片被戰火蹂躪得滿目瘡痍的土地,和一群衣衫襤褸,眼神裡充滿了麻木與絕望的農民。
他們像一群被圈養的牲畜,在山賊的鐵蹄下瑟瑟發抖,貢獻出他們那本就少得可憐的口糧。
畫面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來。
審議室裡,幾個習慣了商業大片的委員,已經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
然而,當那個剃著月代頭,眼神裡卻帶著幾分看透世事滄桑的落魄武士——島田勘兵衛,出現在畫面中時,整個審議室的空氣,彷彿都在一瞬間被抽空了。
他沒有說太多話,只是在看到一個被惡棍欺負的孩童時,剃掉了那象徵著武士身份的髮髻,用一種近乎於羞辱的方式,救下了那個孩子。
那份不動如山的沉穩,那份深藏於眼底的悲憫,像一把無形的重錘,狠狠地敲擊在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
緊接著,一個個鮮活得彷彿能穿透銀幕的人物,接連登場。
沉默寡言,劍術通神,一生只為追求劍道極致的久藏。
他出場的那一幕,在電光火石間,用一根竹棍便擊敗了兩個不可一世的浪人,那份冷靜與強大,讓審議室裡響起了一片壓抑不住的倒吸涼氣的聲音!
這動作戲乾脆利落。
拍的極為精彩。
總是樂呵呵,哪怕身處絕境也能用一句玩笑來化解同伴緊張的林田平八。
精通兵法,看似市儈實則充滿了智慧的片山五郎兵衛。
還有那個出身高貴,卻不諳世事,懷揣著對武士精神最純粹嚮往的年輕武士,岡本勝四郎。
每一個人物,都像一塊稜角分明的拼圖,共同構築起了一個,屬於“武士”這個階層的,充滿了榮耀與悲壯的群像。
然而,真正讓在場所有人都感到頭皮發麻的,還是那個,充滿了爭議與矛盾的,冒牌貨——菊千代。
他粗魯,好色,愛吹牛,幾乎擁有了農民所有的劣根性。
他用一把偷來的武士刀,和一份偽造的家譜,硬生生地擠進了這個本不屬於他的隊伍。
他就像一個闖入了神聖殿堂的小丑,用他那充滿了滑稽與笨拙的表演,不斷地挑戰著在場所有人對“武士”這個詞彙的固有認知。
“這傢伙……簡直是在玷汙‘武士道’!”一個看起來頗為保守的老委員,終於還是沒忍住,從鼻子裡發出了一聲充滿了不屑的冷哼。
然而,他的話音剛落,銀幕之上,那場充滿了泥濘與鮮血的悲壯決戰,便以一種無可匹敵的姿態,轟然降臨!
大雨滂沱,整個世界都彷彿被一片灰色的絕望所籠罩。
山賊的鐵蹄,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次又一次地衝擊著那道由血肉之軀構築而成的脆弱防線。
武士們在泥濘中廝殺,在火光中倒下。
林田平八,那個總是樂呵呵的男人,為了掩護同伴,被數把長槍貫穿了身體,他臨死前,臉上依舊帶著那抹熟悉的,充滿了溫暖的笑容。
久藏,那個一生只為追求劍道的男人,為了保護勝四郎,被火槍擊中,他倒下的那一刻,眼神裡沒有恐懼,只有一絲,未能與更強者對決的,淡淡的遺憾。
死亡,如同秋日裡凋零的落葉,充滿了宿命般的悲壯。
而在那片早已被鮮血染紅的修羅場中,那個曾經被所有人鄙夷的冒牌貨,菊千代,卻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野獸,爆發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能量!
他看著自己的同伴一個個倒下,看著那些曾經被他鄙視的農民,為了守護家園而爆發出的人性光輝,那雙總是充滿了狡黠與慾望的眼睛裡,第一次,燃燒起了足以燎原的熊熊烈火!
他不再是為了那份虛假的榮耀而戰。
他是為了守護,為了那些比他更弱小的人而戰!
當他高舉著那面畫著六個代表六位武士的圓圈和一個代表他自己三角的旗幟,迎著山賊頭目的火槍,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最終與敵人同歸於盡時……
整個審議室,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那一張張寫滿了震撼的臉上,只剩下一種,三觀被重錘反覆碾壓後的,深深的麻木與……敬畏!
電影的最後,山賊被消滅了,村子保住了。
倖存的農民們,在那片被鮮血浸染過的土地上,載歌載舞,慶祝著來之不易的豐收。
那歡快的歌聲,與山坡上那四座插著武士刀的,孤零零的墳塋,形成了一種充滿了諷刺意味的鮮明對比。
活下來的勘兵衛,看著那片歡騰的田野,緩緩地,說出了那句,足以讓所有英雄敘事都為之黯然失色的,殘酷的臺詞。
“我們又輸了,贏的是那些農民。”
燈光亮起。
長達三個半小時的電影,結束了。
審議室裡,依舊落針可聞。
許久,才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長長的,彷彿要將整個靈魂的重量都吐出的,喟嘆。
“……好故事。”
一個頭發花白,在業界以“毒舌”著稱的老委員,緩緩地摘下了自己的老花鏡,用手背拭去了眼角那點不受控制的溼潤。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顫慄:“我……我看了快四十年的電影了。我從未想過,一個關於武士的故事,竟然可以……講得如此的,波瀾壯闊,又如此的,直指人心!”
“是啊!”另一個委員也重重地點了點頭,那張總是充滿了挑剔的臉上,此刻也寫滿了發自內心的敬佩:“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武士片了!這是在解構!是在用七個武士的命運,去解構我們整個民族,那份早已深入骨髓的,關於‘階級’與‘人性’的,悲劇宿命!”
“尤其是那個菊千代!”一個看起來頗為年輕的女性委員,更是激動得滿臉通紅:“他雖然是個冒牌貨,但他比任何一個真正的武士,都更具有‘武士精神’!他讓我們知道,所謂的‘武士道’,從來就不是由身份來決定的,而是由‘心’來決定的!黑澤導演,您……您這次的立意,實在是太高了!簡直是……神來之筆啊!”
一時間,讚美如潮水般湧來!
所有人都毫不吝嗇地,將最華麗的辭藻,都獻給了那個,在他們看來,創造了神蹟的男人——黑澤英二。
然而,黑澤英二卻只是平靜地坐在那裡,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看不出喜怒。
他只是緩緩地將那充滿了探究意味的目光,投向了那個從始至終都只是安靜地坐在角落裡,彷彿置身事外的男人。
藤原秀明。
這位掌控著他們所有人命運的男人,此刻正靠在沙發上,單手撐著下巴,那雙平靜的眼眸裡,閃爍著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如同獵鷹般的精光。
他的目光在黑澤英二那張寫滿了坦蕩的臉上,和野原廣志那張充滿了從容的臉上,來回地遊移著。
許久,他才緩緩地開口。
那聲音像一道劃破了萬古長夜的驚雷,狠狠地劈在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上!
“黑澤,你跟我說實話。”
他的聲音,平淡,卻帶著一種足以讓任何人都為之顫抖的,不容置疑的威嚴。
“這部電影,到底是誰拍的?”
“……”
整個審議室瞬間陷入了一片詭異的死寂。
所有人都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地扼住了喉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們呆呆地看著藤原秀明,那一張張臉上,寫滿了不敢置信的荒謬。
藤原閣下……他……他這是在說什麼?
這部電影,不是黑澤導演拍的,還能是誰拍的?
難道是那個……那個看起來,比他們這裡最年輕的實習生,還要年輕幾歲的,司機或者後輩嗎?!
這……這簡直是……荒謬!
什麼年輕人能拍得出這樣近乎是解構了武士道,武士精神,還有階級以及人性的,在他們眼中近乎完美的武士片!?
他們輕蔑的看著那個從始至終都只是平靜地微笑著的年輕人。
那眼神里根本就沒有把他放在眼裡的意思!
然而,就在這片充滿了荒謬與輕蔑的氛圍中,黑澤英二,這位在霓虹電影界,被尊為“活著的傳說”的巨匠,卻從那張象徵著貴客身份的沙發上,站了起來。
然後,在所有人那充滿了不敢置信的,近乎於見鬼般的注視下。
彎下了自己的腰。
九十度鞠躬。
“藤原閣下。”
黑澤英二認真的開口:
“您說的沒錯。”
“這部電影,真正的總導演,真正的拍攝者,真正完成這部藝術品的人,只有一個。”
他緩緩地直起身,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寫滿了屬於舊時代匠人的坦蕩。
“的確就是他……”
“野原廣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