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勝負已分。
長久的歡呼逐漸停息後,第二隊長桓戈站起,向眾人說道:“諸位!擂臺賽三場勝負已定,結果是盟軍派的大獲全勝。按照戰前的約定,我桓戈自此刻起將堅定不移地站在反對法案的一側。”
“我也向諸位呼籲,請慎重考慮城邦的未來,與我一起加入到重投法案的請願中!”
言罷,桓戈乾脆地走下擂臺,將舞臺留給勝者。人們從亢奮狀態中恢復回來,無言望著擂臺中央的殺手。
擂臺賽打完了,大家又回到了冰冷的現實,被拉回爭辯與苦惱中。在桓戈的表態下,第二脈序的大勢已定……可是,人心不會輕易轉變……無論是長年累月積累的觀念,還是被某種力量灌輸的思考,均無法輕易更改。
就這樣結束了嗎?軍人們問著自己。索性就跟著隊長一起選擇,這樣就好了嗎?
帶著猶豫與茫然,他們望向擂臺的勝者。楚衡空的面孔隨著轉播出現在第二脈序,以及整個荊裟城邦的各處。曼莎星堡的傳媒業者們此刻也在密謀。
“切轉播進法案宣傳吧……”
“指令還沒有下,不要擅作主張。”
“那個殘心者的假軍令已經夠麻煩了!”
“暫時先維持轉播好了,人們對外來者總有天生的牴觸情緒,那人也不像是善於雄辯。就讓他這樣說下去,起到反效果的機率反而更大。”
他們認同導播的意見,那個男人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看著就沒有親切感。搞傳媒的人們最清楚這個道理,想要使武人出醜,給他們鏡頭和聚光燈就足以。
楚衡空的確沒表露什麼情緒,他向桓戈略一點頭,說道:“我雖然勝了,卻也沒有什麼要對各位說的。因為我對貴城邦的政治,既沒有立場,也沒有興趣。”
“哎——!”
就連期待著勝者發言的盟軍派們也像吃了蒼蠅一樣。楚衡空收起刀槍,頭也不回地走下擂臺:“我來此處是為了執行任務。盟軍知曉城邦有難,便派我與戰友前來馳援,今日之戰,僅此而已。”
“這軍營內的憂患與未來,便請城邦的軍人自己來說吧!”
他走下了擂臺,水幕中的畫面突然一變,成了象徵著政治家的宣講臺。可木桌後方坐著的不是那些蒼老無能的議員與企業家,而是一位穿白色軍裝的高瘦軍人,一位在軍營家喻戶曉的人物。
“長官……!”“崔克長官。”“那傢伙怎麼還有臉……”“是長官啊!”
那個人正是曾經的總指揮官,現降職為第三隊長的賈斯·崔克。就連第三脈序的市民們也險些認不出他來了,他此時面容肅穆,正襟危坐,哪裡還有一點平時那邋遢的樣子。
曼莎星堡的傳媒業者們簡直驚呆了,導播的尖叫聲像瘋了一樣:“切!他媽的快切啊!決不能對外轉播!!”
“切……切不掉!”“通訊迴路被黑了。”“他們把全城的通訊都……”
導播急得猛砸工作臺:“快通知帕裡曼議長!用神力啊!”
而此時此刻,軍人的聲音已響徹城邦上空。
“我是20年前的總指揮官賈斯·崔克,我以一個退伍軍人的身份,向第二脈序講話。”
“我是個老資歷了,說不了什麼新鮮的東西,難得有這麼好的舞臺,卻也只能說些各位耳熟能詳的老故事。”
“這個故事,是我等荊裟軍人的‘第一課’。”
“荊裟的每個軍人在入伍當天,都必定要聽他的長官講一個故事。這個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因種種原因而被當前的公民們忘卻,可軍人們始終記得,從來不敢遺忘。
它講的是絕境戰線的由來。”
崔克平平淡淡地說著:“最初的荊花節經過後不久,荊裟神樹成為了質點5,外道的攻勢因此而強大數倍。彼時城邦才剛剛挺過一次大戰,有生力量已經不足。而外道攻勢無休無止,奮戰難逃一死,生路唯有逃亡。”
“人們不得不面對最殘酷的抉擇:是捨棄家園,任由神樹被外道吞沒,還是堅持到底,與城邦共存亡?”
“我們無從想象,彼時先民們的痛苦與掙扎。但我們知道,先民們最終不需要做出這個決斷。因為其餘的塵島得知了荊裟的險境,他們自發地派出戰士,遠離故鄉遠渡重洋,結成不求回報的義勇軍。
這些無私的戰士們,幫助城邦守過了最艱難的20年。直至城內生機恢復,力量充盈,我們足以應對外道大軍,他們才終於能走下戰場!”
崔克沉聲道:“這就是絕境戰線的來源。絕境,是荊裟神樹的絕境,戰線,是守護城邦的戰線!”
“每30年中有20年,盟軍幫荊裟守住戰場,盟軍為公民抵擋危難。正因如此,神樹才得以成長,正因如此,城邦才得以壯大。正因如此,才有了為眾生守護戰線的荊裟城邦!”
戰士們大多面容一肅,少數卻露出了慚愧的神色。崔克冷漠地說著:“近些年,我常常聽到民間的議論。城邦為大眾承擔的太多了。有沉重的戰爭稅,有無償供給的物資,好東西總是讓給那些粗魯的僱傭兵,我們的公民為外人死傷。
我從不動怒,我一笑了之。因為說這些話的人都是平民百姓,他們不懂軍事,他們不是軍人!
我們的軍營中絕不會有這等妄語,我們的軍人都是自願踏上戰場的勇士。即使20年前戰場上血流成河,也沒有一個軍人向我說,崔克長官,我撐不住了,我要回家。他們當時向我吶喊,我還能戰鬥,讓我上前!”
崔克怒目而視:“他們說,我要奮戰到底!”
軍營中鴉雀無聲,僅有曾經長官的話語,帶著鐵與血的味道在風中迴盪:“那些戰士沒有怨言。在千百年前馳援荊裟的外鄉勇士們也沒有怨言。因為他們知曉自己奮鬥的意義。我們的城邦,我們的世界,就是靠著一代代人的犧牲,一代代人的奉獻而存續至今的!”
“可如今,軍營中竟也有了爭論。聲勢最大的,居然是想要逃跑的一方。
我無比理解桓戈隊長的選擇,因為這爭執太荒唐了,荒唐得使得他不知所措!荒謬到必須要用‘雙方打一場’這等更為離奇的舉措,才能勉強劃上一個句號!”
他冷厲地注視著所有觀眾,像一個嚴格至極的上司:“我知曉,獨立派的訴求存在其合理性,外道攻勢日漸迅猛,城邦的壓力的確在逐日增大,被戰爭拖垮成為了切實存在的可能性。
我也知道,政治家們是如何宣傳法案的好。他們說,城邦獨立後便喪失了戰略價值,外道們不會大費周章來取我們荊裟城邦;他們說,會有其他人成為荊裟的擋箭牌,盟軍會自主替我們擋在外道之前。
這些話聽上去是那麼有誘惑力,矇騙了我們無知的百姓,矇騙了我們樸實的農民。可普天之下的任何公民都能相信這些話語,只有你們不行!只有第二脈序不行!”
崔克低吼道:“因為你們是軍人是戰士,因為你們上過戰線,親眼目睹過外道的本質。外道沒有理性!外道不講利弊!外道會吃了你,會殺了你,即使付出成千上萬倍的傷亡也要解決眼前區區一個目標,即使逃到天涯海角外道也不會放過攻擊與侵略,因為外道就是這個世界的惡意!”
“我們生活的沉動界,是一個巨大的地獄,而外道就是這地獄中最殘酷的一層!先祖們從沒考慮過棄戰而逃,就是因為他們知道,我們永遠逃不出自己生存的世界,因為他們知道,想要未來就只能奮戰到底!”
崔克的吼聲是如此沉重,以至於他的嗓音都嘶啞了。那些視線,茫然的,悔恨的,憤怒的,仇視的,數億人的視線透過水幕聚集在他的身上。他凌然站著,不分敵友接受所有的注視。
“這樣的道理,各位難道不明白嗎?”
“所謂獨立後的‘百年安日’完全寄託在外道願意放過城邦的幻想上,就像是在戰場上祈求敵人願意饒你一命般可笑。這顯而易見的道理,各位軍官難道看不清嗎?”
他淡淡地敘述著,將先前的感情收起:“我不是在以前任長官的身份質問各位,我只是想提出一個各位視而不見的矛盾。如此清楚的利弊擺在眼前,為什麼各位軍人還願意站在獨立派的一邊?”
“各位的決意真的如此之堅定嗎?那就像桓戈隊長之前說得一樣,為什麼一個盟軍到來的訊息,三場勝負分明的決鬥,就足以讓各位觀眾動搖,改變,甚至猛然深省?”
“——使你們做出決定的到底是自己的思考,還是他人別有用心的操控呢?!”
——!!!!!
就像是從長久的幻夢中驚醒了一般,那些舉棋不定的兵士,猶猶豫豫的軍官,在數日前還堅定不移地想要發動內戰的人們,此時卻摸著自己被冷汗浸透的臉。
理應是能明白的。
對逝者的愧疚,對家人的責任感,畏懼戰爭的苦難,這些當然是重要的。
可是,自己親眼目睹的現實——
被痛楚與傷痕浸透的記憶——
為什麼,會將這些更為沉重的“理性”,下意識地置於感情之下?
為什麼,直到剛剛為止,都覺得那樣曖昧的選擇,是理所應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