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吟片刻,祥子卻是抱拳對他答道:“沒去過武館,只跟著家裡長輩練過些把式。”
這話說得含糊,不算假話,卻也不露根腳。
聽見這話,姜少爺臉上就是一滯,心裡頭多了幾分鄭重——跟著家裡長輩,這大個子莫不是啥世家子弟?
這念頭剛冒出來,就被他自己否了:要真是世家子弟,哪會跟自己一樣在這兒排隊?
忽然,先前跟姜少爺搭話的胖少年湊了過來,笑著說:“瞧這位兄弟的身形,怕是氣血挺渾厚吧,不曉得丹田氣血是甚麼模樣?是氣血一指還是氣血一柱?”
說話時,這胖少年眼珠子滴溜溜轉,那點心思簡直寫在了臉上。
被人用話試探,祥子心裡頭頓生出些不快。
祥子只微微搖頭,笑而不語。
只是這模樣落在兩個少年眼裡,反倒更覺得更不一般。
別說那胖子,就連向來高傲的姜少爺心裡也咯噔一下:莫非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
於是,姜少爺臉上擠出了幾分難得的笑意——他老爹可是親自囑咐過,來這寶林武館花了大價錢,千萬莫要浪費了,若是不能入品,也務必要交結些潛力高手,日後都是人脈。
想到這兒,這名叫“姜望水”的年輕人還想說些什麼,
這時人群朝前湧動,把兩人推到了前頭,姜望水也只能無奈跟著上前。
——
武館門口,中門大開,一杆金線大旗迎風飄揚。
雖說現在早不興大順朝那些老規矩了,但從開啟中門的鄭重勁兒,也能看出寶林武館對學徒選拔的重視。
任何一方勢力,想要長久下去,吸納新鮮血液都是少不了的。
寶林武館能屹立幾百年不倒,除了代代館主都是當世高手,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重視年輕天才。
就說如今那位老館主,當年聽說那個怪老頭的徒弟就在自家武館當個外門弟子,便不惜以館主之尊親自登門,把林俊卿請到內宅秉燭長談了一夜。
誰也不曉得那一夜說了些啥。
但後來的故事,整個四九城都曉得了——林俊卿以十六歲的年紀,便成了寶林武館親傳弟子。
——
寶林武館門口,負責查驗學徒資格的,是個年歲頗大的老武夫,
原本李三小姐走出來時,這姓劉的老武夫正興致勃勃瞅著李三小姐的窈窕背影,卻陡然瞧見外頭烏泱泱的人,
那張老臉登時就垮了下來。
“姓名?”
“姜望水。”
“年齡?”
“十五歲。”
“境界”
“氣血關巔峰。”
說這話時,姜望水聲音特意大了些,待如願看到眾人的目光又聚過來,眼裡便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
就連老劉也愣了一下,多瞧了他幾眼——十五歲的氣血關巔峰,倒能稱句不錯,保不齊在院裡打熬小半年,就有入品的指望。
姜望水從懷裡掏出一封包裹精緻的推薦信,
老劉接過來瞥了幾眼,只點了點頭——這信來自昔年武館裡的一個弟子,一名九品大成境武夫做引薦,倒還算說得過去。
瞧見老武夫這神色,姜望水心頭卻有些微微失落——這可是自家大哥好不容易求來的推薦信。
老劉拿出印泥,讓姜望水把手指按上去,在一份契約上按了個鮮紅如血的印子。
旋即,老劉卻是高唱一聲:
“契約已成,成了我寶林武館學徒,從此便是生死有命,姜望水你可願意?”
這聲音雄渾中帶著幾分威武之氣,倒是讓祥子愣了愣——看不出來,這一臉猥瑣的老武夫境界倒還不差?
老劉聲音頗大,尤其是“生死有命”四個字,一下子就把姜望水驚住了——
這少年之前滿腦子都是成了入品武夫後的快活,到了這時候,才想起自家大哥反覆叮囑的那些兇險。
姜望水臉霎時白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忙不迭道:“願意.願意。”
一抹不屑從老劉渾濁的眼裡閃過——老館主常說:武道爭鋒,求的就是一個“勇”字。
這年輕人境界的確尚可,可連這點“血勇”都沒有,日後哪熬得住“整骨湯”的藥力?
到時候落個武道盡毀.甚至殞命當場,豈非可惜?
暫且不說姜望水那少年失魂落魄地進了院子。
老劉伸了個懶腰,悠悠喊了一句:“下一個。”
一個面色黝黑的大個子走了過來。
一瞧見那張臉,老劉便皺起了眉頭——這人是誰推薦的喲,這般年紀了也來做個學徒?
這倒也怪不得老劉,
祥子車伕當得久,又常年跟那些粗糲漢子泡在一起,個子又高,的確不像未滿十八歲的少年郎。
“銀錢一百枚銀元,先拿出來,”老劉沒精打采說了句。
祥子依言掏出一張百元面額的銀票,認真放在了桌面上,
銀票是中城巴洛商行發的——這家傳聞中有世家背景的商行,在四九城裡頭那是公認最有信譽的。
銀票由特製棉紙製的,經由蒸汽機按壓的特殊花紋,幾乎無人能仿製。
紙張邊緣已泛出淺褐色,票面原本鮮亮的硃砂印記早已褪成淡粉。
明顯有些年頭的銀票,摺痕卻十分齊整,票面更是連一絲汙漬都無。
看來,這張銀票的主人將它看得很金貴。
這銀票是傑叔的,祥子潛入人和車廠那夜從白樓裡特意摸出來的——至於藏在哪裡,那天夜裡,傑叔跟祥子反覆嘮叨了好幾遍,祥子自然記得清清楚楚。
埋在李家礦廠那個深坑裡的男人,耗了小半輩子,最後也只剩這麼一張銀票。
——
憑多年經驗,老劉只掃一眼銀票,把這大個子的家底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神色裡便帶了幾分怠慢:“推薦信拿出來。”
依著寶林武館規矩——想要做個學徒,除了氣血關這門檻,推薦信和銀元那是一樣也少不得的。
祥子從懷裡掏出一張藍布包好的信筏。
老劉接過來,慢悠悠開啟,目光剛落在紙上,眼睛就是一呆——
最先瞧見的,是三個鐵畫銀鉤的大字:林俊卿。
老劉卻是一拍腦袋——險些把這樁事給忘了。
他這些年一直負責武館學徒的遴選,託關係找他的著實太多——各種打招呼的,有些人的背景甚至能讓他頭皮發麻。
武館學徒也分幾類:
有些人不過是來寶林武館鍍個金,自然不會貿然挑戰“整骨湯”的風險,只消得待滿六個月,便能靠著這份資質和家裡關係,去警察廳或大帥府理所當然尋個好差事。
而另一些,則是真心想要學武的,拿定主意想要打熬筋骨皮膜,去博那一線入品的機緣。
如何把這些各懷心思的學徒們安置妥當,可是一門大學問。
若是讓那些鍍金的去打熬筋骨,既得罪人,又白白浪費武館資源。
若是讓那些真心學武的被“關係戶”影響了,就失了武館選徒真意,長此以往便是武館發展的大患。
因此,這推薦信便顯出其重要性了
當然,還得靠他老劉的能耐!
老劉坐鎮學徒遴選這些年,只消瞧一眼推薦信來歷和內容,再瞅瞅幾天試煉裡的表現,便能把來人的心思猜個大不離。
不過眼前這大個子的推薦信可不一般。
這可是林俊卿自墮境後,頭一遭給人寫推薦信,
更要緊的是,這位前任大師兄離開武館那天,還特意來尋過他。
能讓這位向來不問世事的孤傲師兄親自上門,便是老劉當時也暗暗咂舌——究竟是何等人物,能請得動林俊卿?
是以,老劉此刻陡然瞧見這貌不驚人的大個子,倒是心中頓生些疑惑——這般年紀了,也不像個少年天才嘛。
不過,林俊卿的面子自然是要給的。
老劉坐直了身子,臉上便多了幾分熱絡:“你便是祥子小兄弟吧?當日林師兄走時還特地叮囑過我,你瞧我這記性!”
說話間,這老武夫更是笑臉盈盈,親手把資料遞了過去。
瞧見這一幕,外頭排隊的好多人都一臉驚愕。
畢竟方才這一個多時辰,那老頭子臉上都沒露過半分好臉色,怎地對這大個子這般親熱?
一時之間,周圍人都把目光放在了祥子身上,
而排在祥子後頭那小胖子,更是面色一愣,
旋即,那雙小眼珠子又滴溜了起來。
——
既有林俊卿這層關係,所謂查驗身份也只是走個過場。
老劉胡亂在祥子的檔案上勾畫了一番,卻是指著卷宗抬頭處,笑眯眯問道:“呃祥子小兄弟,還不曉得你名字呢?你瞧.這姓名欄可不能空著。”
這話還真把祥子問住了。
姓氏?
爹孃死的早,如今腦子裡的記憶裡,好像從出生起,就一直被人喊祥子——他們這些人就是這樣,好多人到死,都沒掙下個大名。
老劉又耐著性子問了一遍。
祥子望著桌案上那張微皺的銀票,嘴角卻是勾起一個溫柔的笑,認真說道:
“我姓李,李傑的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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