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季揚娜走出家門已經是下午了。她沿著莫斯科那古老的街道緩步向前,兩隻眼睛盯著自已那偶爾從裙下顯出的小腳。
她離開的時候,祖父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把一枚勳章用天藍色絲帶穿好,掛在她的脖子上。那枚勳章擦得很乾淨,還煥出琺琅的色澤。
不過塔季揚娜並沒有與人分享的打算,於是乎勳章也就藏在了衣領裡。
她心裡想要飛快的奔跑著跨越大街,可又不想引來關注,也就只好快步走了。
可總是這樣,有人在街上把她認了出來,也許是她那年輕美麗的面容,也許是她那苗條的身段,在過去的日子裡,她對於自已的與眾不同感到小小的驕傲。
可現在她只想隱藏自已。
於是她輕快的奔跑起來,從人群中穿梭過去,只給身後的聲音留下白色的背影。
……
格里沙·雪察克洛夫感到一陣懊惱。為什麼那個姑娘見了他就要逃跑呢?明明他們在晚會上跳舞的時候是那樣的情意相通,簡直和夢一樣……
有時候他也懷疑那是不是夢,可那天晚上的紀念品還安安穩穩的放在他的床頭。他很高興能夠在街上遇見她,因為他幾方打聽也沒有聽到有關她的訊息。
他痛苦的捏了捏拳,心中泛出一陣難言的苦澀。
他很想同她告白,同她說他有多麼愛她,可那需要機會,也需要時間。
但那個晚上過去的太快了,就像一陣風,轉眼間就不見了。
他沒有追上去。逝去的時間和那個姑娘的背影一樣,都變得無影無蹤了,只存在於朦朧的記憶中了。
他難言的嘆了口氣,撿起自已掉在地上的報紙,又用它拍打了幾下衣服,這才慢悠悠的離開了。
格里沙要去的地方是徵兵辦公室。雖然他是大學生,可以免服兵役,但輟學參軍已經在大學裡形成了一股熱潮,無數的青年男女都前去報名,甚至他們的大學書記也鼓勵他們去參軍。
現在,不去參軍反而會叫人看不起。他的好幾個朋友都已經被紅軍徵召,成了校園裡姑娘們中的紅人。他們也為此自豪,總是以大丈夫形象出現在所有人面前——有什麼好怕的呢?
格里沙心裡清楚,參軍是很危險的,但那也意味著光榮與勇氣,與其讓自已留在大學裡叫人看不起,還不如參軍報國。
這種冒險的行為,他沒有告訴他的母親,也因此,他心裡還是有些愧疚。
他不敢相信母親知道他參軍訊息之後的反應,他打算等部隊出發了,再把訊息告訴母親。
至於父親,他相信父親會理解他的決定。
徵兵處不大,只有一間屋子和兩個文員,可裡面卻擠滿了想要報名參軍的青年,格里沙不得不從擁擠的人群中開出一條道來走向文員。
“誰要報名先填表……”“把表傳過去……”“報名完成就不能反悔……”文員聲嘶力竭的傳達著各種規定,可那聲音卻淹沒在人群的喧嚷裡。
“參軍光榮!”一個青年人大聲說道。
“……我要報名!”格里沙擠到最前面,伸出一隻手拿表格。
“……你就在這兒填,填完去隔壁屋子報名,那裡有醫生檢查……”文員抬頭看了他一眼,一邊叮囑一邊把表格交給他,轉頭過又對另一個人進行同樣的操作。
“母親會擔心我的,要是讓她知道,她會覺得天都塌了,我真的……”格里沙慢慢的填著表,腦子裡卻不由自主的想著母親。
“一個母親只有在兒子不上戰場的時候才會傷心!”一個戴眼鏡的姑娘沖人喊道。
“可我只是為了什麼?那可笑的虛榮心嗎?”
“……祖國與榮耀!”文員大聲唸叨著宣傳口號。
“……我還有機會反悔,我的人生真的需要這一部分嗎?”
“晚了就沒機會了!”一箇中年人向電話另一頭說道。
“也許……沒有也許。我真的應該這樣做嗎?”格里沙感覺手指發僵,心裡陷入那無限的掙扎中。
“您填完了嗎?大學生?好樣的,夥計!去隔壁屋吧,把位置讓出來。”文員瞥了他一眼,把他趕向體檢處。
他腳步沉重的走向隔壁屋,將自已的身軀交給醫生擺弄,在渾渾噩噩間完成了一切流程。
他站在門外,手裡握著一本紅色計程車兵證。他沒有感覺到任何出自他本人的想法。沒有反對,沒有支援,沒有惶恐,沒有自豪……
他無神的盯著士兵證,就好像這個東西來自另一個幻夢,並不屬於他。
他心裡出乎意料的平靜,這種平靜到達了一種令人不安的程度。
沒什麼值得後悔的,也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他如此想到。
格里沙就像完成了一次散步,慢悠悠的返回家中。
……
安娜·雪察克洛夫靜靜的站在視窗前,盯著一株仙人掌。
這株仙人掌是她丈夫維克托·雪察克洛夫從中亞帶回來的。但他從來沒有為這株植物上過心,反倒是安娜一直在照顧它。
她沒有去過中亞,自然無法想象那樣的環境,她覺得這株仙人掌就是全天下最奇異的植物,莫斯科的一切和它比起來都相形見絀。
但沒有過多久,安娜就從這種狀態中抽身出來。她要去做飯,洗衣服,去操持這個家。
那盆仙人掌不知怎的,總是讓她想起還未出嫁的日子,她總是在那株小小植物上看見父親恰巴耶夫·伊萬諾夫的影子。
多快樂啊……那段日子。她幾乎要為自已的美好回憶抹起眼淚,儘管她早已回憶了不下百遍。
她還能記得自已在某個春日的早晨,穿著連衣裙,在公園裡散步,還能記得露水打溼肌膚的感覺……那是種年輕到難以言喻的感覺,就好像發生在昨天,發生在另一個世界。
可越是靠近現在的記憶反而越模糊。她幾乎都記不起自已昨天去沒去過百貨商店,她也不再記得起婚後的日子是怎麼度過的。
安娜·雪察克洛夫什麼都回憶不起了,只好嘆了口氣,繼續搓洗著襯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