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灰暗的天空是莫斯科人心目中天空的唯一顏色。澄淨如洗的天空並不時常出現,取而代之的,是厚密的雲層。較高的緯度使太陽不能盡情的釋放出熱量,只能充當天空的紅色圓盤裝飾。
集體化時期的房屋擁有著全莫斯科最顯著的特點,甚至比克里姆林宮更甚——他們通常都一模一樣且形狀醜陋的出現在這座俄羅斯的聖城之中,在雍容華貴的彼得大帝時代建築,富麗堂皇的葉卡捷琳娜時代建築與亞歷山大一世的奢靡建築中醜陋的站立著,就像一張精美絕倫的古典面龐上所展現出的巨大瘡疤。
很不幸的是,這樣的情形必須繼續出現。因為那些美麗的建築是不夠“人民化”的,不能承擔起贍養工業化時期人口潮的偉大任務。這樣光榮且偉大的責任只能落在這一棟棟筒子樓與構板樓上,由滴水,陰溼,狹窄的十幾平房承擔。他們模樣不堪入目,卻便於建築,能夠承擔起每一天都有的幾千人幾千人的遷入市區的渴望。
每當晨曦初起,必將先照亮這些安置樓;每當夕陽西下,最後一縷陽光也將從這些樓間抽回。他們是這個龐大工業城市,政治中心最有力的心臟,他們噴湧出不辭辛勞,執著能幹的工人。
毫無疑問,這些樓房是這座城市,乃至這個國家的工業發展的見證。
無數的人在像在房簷下扎窩的喜鵲,靜靜的息候在莫斯科這個大房間的屋簷下,期待著明天的美好生活。
正因此,在這裡生活的,大都是些窮人。
也許我們應當承認,伊萬諾夫家族並不貧窮,但居住在城裡的公寓對於這個大家庭又過於吃力,因此,除去兩個參軍的子輩,其他的伊萬諾夫家族成員全都扎窩在莫斯科東邊的筒子樓裡。
但這種惡劣的生活環境常常使人害上嚴重的疾病,也許是這樣,也許不是這樣,但塔季揚娜·尼古拉耶夫娜·伊萬諾夫今天並未上工。
她已經十九歲了。塔季揚娜沒有大學上,而她在十幾天前才剛剛結束了美好的九年制中學時光。
父親尼古拉少校之前拜託人給她找了個百貨大樓職員的工作。儘管這份工作很清閒,可她並不想喜歡這份工作。枯燥無味的工作使她失去耐心,最終躺在床上。
厚重的窗簾遮住每一寸光線,房間裡昏暗的伸手不見五指,那些穿過的衣物雜亂無章的扔在地上。塔季揚娜將腦袋託在枕頭上,靜靜的盯著這一切。
肉體什麼感覺都沒有,只有空虛,無盡的空虛。有時候她連自已是否活著都感受不到,只能靜靜的盯著窗簾,盯著在黑暗中顯得格外輪廓模糊的一切。
柔軟的毯子傳達著燥熱的氣息。她很想擺脫這一切,擺脫這無聊的生活,擺脫這無望的明天,可她一點力氣也沒有。她想要擺脫這一切,可卻又不由自主的沉淪在其中。
燥熱的感覺傳達到她那懶惰的心靈。除了厭倦惱怒,她別無感受。
塔季揚娜躺在床上,什麼也沒有做,只是靜靜的盯著這一切。
為什麼呢?我不知道……塔季揚娜的神思漫遊著,靜靜的思索這一切。
今天又沒有上班,白費他一片苦心,也許老爸又要寫信回來罵我,想到這裡,塔季揚娜莫名其妙的想起十多天前的篝火晚會。
說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也不為過。那天晚上她穿了件雪白的連衣裙,也穿了吊帶襪,那種尼龍摩擦的感覺偶爾還在她的神思中迴盪,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她也說不上來。
晚會的記憶就像一把沙子,細碎的分佈在她記憶的每個角落,她什麼也回憶不起來了:她記不清跟誰跳了舞,記不清跟誰一起喝酒,記不清那場舞會的每一處細節。
但她記得那天晚上她很開心。
這種虛幻的朦朧感覺纏繞著她,讓她覺得既熟悉又陌生。
她記得的,只剩下感覺。
溫暖而沉悶的空氣,輕快激昂的樂曲,敏感發燙的面板,還有那種難以言喻的,恍若觸電般的接觸……
她閉上眼,試圖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可在她眼前躍動的,卻只有一團溫暖的紅色。
這種紅色帶給她一種幸福,一種夾雜其間的渴望。塔季揚娜回憶起了最重要的東西:那個青年的面龐。
潔白的額頭,堅毅的下顎線條,金色的鬈髮,還有那雙黑色的溼漉漉的眼睛……
被子的粉色流蘇披散開來,掛在塔季揚娜的腿上。她緊緊的夾住被子,像勒死人一樣勒住枕頭。
是的,她愛他。
愛情是幸福的,可塔季揚娜的這種幸福是痛苦的。她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年紀,他的一切她都不知道。
很多時候人們都可以清晰的記得自已酒後的所作所為,塔季揚娜也一樣。
她記得清清楚楚,她當時是怎麼在舞池裡找到他,然後一起跳瑪祖卡舞的。那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意外。
塔季揚娜的手伸起來,碰倒了桌上的酒瓶子。瓶子叮噹一聲,在地上砸了個粉碎。她嘆了口氣,絲毫沒有想要挪動身體去收拾的想法。
就這樣吧,這破爛的生活,就這樣吧!
塔季揚娜無不苦澀的想到,今年秋天,她的朋友們就要去大學報到,而她呢,就只能在某個百貨商店裡替他們服務。
門外傳來祖父那沉重而摩挲的腳步聲。
“塔紐莎,你在裡面嗎?”
什麼也沒有,什麼也沒有……
塔季揚娜莫名其妙的哭了起來,她覺得自已的心一陣一陣的絞痛,整個人毫無理由的被苦澀淹沒了。
她沒有回答,只是扭頭將哭著的臉埋進被子裡。祖父沒有扭開門,過了很久,他才發出一聲嘆息,慢慢的走了。
她突然打算去參軍,到前線去,當護士,當戰士都行。沒有什麼不好的。
他們家已經出了兩個軍人,還可以再出一個。她記不清自已究竟是多久產生的這個想法,也記不清自已究竟猶豫過多久。
但她只記得那個晚上她曾經很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