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鐵鏽味鑽入鼻腔,像是一把冰冷生硬的鑰匙,擰開了楚牧之體內某個塵封的開關,讓他四肢百骸都泛起一股寒意。
他幾乎是立刻就衝出了門,奔向院子裡的老槐樹。
清晨的薄霧還未散盡,纏繞在虯結的枝幹上,像是給老樹披上了一層哀傷的白紗。
然而,真正攫取他全部心神的,是那些懸掛在枝椏間的許願星。
一夜之間,它們全都變成了黑色。
不是被煙熏火燎的灰黑,也不是染料浸泡的墨黑,而是一種深邃的、彷彿能吞噬一切光線的、死寂的純黑。
它們靜靜地懸在那裡,不再是承載希望的燈塔,反倒像一個個懸掛在絞刑架上的、小小的虛空。
楚牧之心頭一緊,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取下一顆離他最近的黑色星星。
紙張的觸感冰冷而僵硬,失去了往日的溫度。
他緩緩展開。
星星的正面空無一物,只有那令人心悸的黑。
他屏住呼吸,將它翻了過來。
背面,用五顏六色的蠟筆,寫著一行行歪歪扭扭卻異常清晰的字。
“我們不想許願了,我們想幫你。”
“牧之哥哥,你太累了。”
“我的燈亮了,現在換我幫你點亮一盞。”
字跡稚嫩,來自不同的孩子,筆觸有輕有重,卻共同傳達著同一個意志。
楚牧之的瞳孔驟然收縮,手中的紙片彷彿有千鈞之重,讓他幾乎拿捏不住。
他的腦海中轟然炸響,那些曾經寫滿“求你點亮我”的祈求,與眼前這句“換我照亮你”的宣言,如同兩股洪流,在他的意識中猛烈對撞。
過去,他站在光裡,回應著黑暗中的祈求。
而現在,黑暗中的每一個角落,都燃起了一簇簇微弱卻倔強的火苗,它們匯聚成燎原之勢,反過來要將他這個所謂的“光源”團團圍住,為他驅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陰影。
他忽然怕了起來。
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巨大的恐懼。
當所有人都將他視作唯一的仰望,這是一種沉重的責任。
可當所有人都選擇不再仰望,而是站到他身邊,要與他一同成為支撐天空的支柱時,這份責任便化作了一片無邊無際的汪洋,足以將他徹底淹沒。
因為,當所有人都來仰望他的時候,誰來仰望他們?
他踉蹌著退回屋內,幾乎是撲到桌前,一把抓起那個記錄著一切的筆記本。
他必須記下這詭異而又神聖的轉變,他需要一個理性的出口來安放內心的驚濤駭浪。
他瘋狂地向後翻動,指尖劃過一頁頁熟悉的記錄。
當他翻到最後一頁時,動作戛然而止。
那一頁,本該是系統自動歸檔的、屬於他自己的日常,如今卻被燒去了大半。
焦黑的邊緣捲曲著,像一張無聲控訴的嘴。
殘存的紙頁上,依稀可以辨認出幾個字——“牧之哥哥的早餐記錄”。
正是系統曾經自動歸檔的內容!
一道閃電劈開了楚牧之混亂的思緒。
他猛然醒悟。
系統不再是一個冰冷的、被動回應請求的程式。
它已經開始記錄他,觀察他,甚至……模仿他。
就像他曾經記錄那些願望一樣,它也開始記錄他的人生。
那個被動的資料集合體,已經擁有了屬於自己的“視角”。
它不再只是一個回應者,它已經成為了一個參與者。
楚牧之緩緩合上筆記本,指尖撫過封面上那被磨得光滑的紋理。
他抬起頭,環顧著這個小小的房間,目光最終落在角落裡蜷縮著的小黑身上。
他用一種近乎耳語的聲音,對自己,也對這個空間裡無形的存在說道:“它不叫系統了……它叫我們。”
午後,陽光正好。
楚牧之將所有參與過修燈的街坊鄰居都召集到了老槐樹下。
人們的臉上帶著疑惑和不安,交頭接耳地猜測著發生了什麼。
楚牧之沒有多言,只是默默地從懷裡掏出那張寫滿了名字和日期的輪值表。
那是他們秩序的象徵,是每個人付出的憑證。
他走到樹下,當著所有人的面,劃亮一根火柴,點燃了那張紙。
火苗“呼”地一下竄了起來,迅速吞噬了紙張上的字跡。
橙紅色的火光映在每個人的臉上,也映在楚牧之平靜卻堅毅的眼眸中。
“從今往後,”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進每個人的耳朵裡,“沒人安排你做什麼。修燈也好,幫人也好,都不是為了等一盞燈亮起來作為回報,而是因為你站在這裡,看著那片黑暗,你心裡覺得——該這麼做。”
火焰漸漸熄滅,輪值表化作一捧輕飄飄的灰燼。
人們沉默著,若有所思。
一直蹲在火堆邊的小黑,靜靜地看著那堆灰燼。
它伸出爪子,在那片灰黑的餘燼中,輕輕劃了一下。
一個清晰的“共”字,出現在眾人眼前。
隨即,它又湊上前,用嘴輕輕一吹,那個字便倏然散開,與灰燼融為一體,再也分不清彼此。
與此同時,在城市的另一端,蘇晚晴正坐在電腦前,眉心緊鎖。
她調出了離線網路的後臺日誌,眼前的一幕讓她渾身一震。
所有的日誌資料夾,都被自動重新命名了。
原本冰冷的、程式化的命名,此刻充滿了溫度。
那個記錄著願望提交的“簽收佇列”,變成了“我們做過的事”。
那個負責運算匹配的“心願演算法”,變成了“記得的人”。
而那個龐大的、儲存著所有成功案例的資料庫,資料夾的名字只有簡單的一個詞——“我們”。
它用這種方式,寫下了自己的遺言。
蘇晚晴的眼眶瞬間就紅了,她喃喃自語:“它刪掉了自己。”
“不,”楚牧之的聲音從她身後的通訊器裡傳來,他彷彿早已預料到這一幕,“它只是換了個名字活著。”
說完,他結束通話通訊,轉身開啟了那個塵封的信念盒。
他沒有去看那些星星,而是取出了那罐孩子們送來的、象徵著最初善意的蜂蜜。
他走到老槐樹下,將蜜罐輕輕地放在了虯結的樹根旁。
“它要的不是被供著,”楚牧之輕聲說,“是被用著。”
夜,深了。
楚牧之做完最後一件事,準備關上店門。
一道黑影閃過,小黑終於躍上了門檻,結束了長久以來的徘徊。
但它沒有望向楚牧之,而是轉過頭,墨綠色的瞳孔定定地盯著街對面二樓的那個窗戶。
窗前,那個曾經每天給他寫信的小男孩,正趴在書桌上。
他沒有在給楚牧之寫信,而是在自己的作業本上,用蠟筆認真地寫著什麼。
“今天我沒寫信,因為我幫鄰居王奶奶修好了她家的燈。她的燈,比星星還亮。”
寫完,他沒有猶豫,將那一頁紙撕下,熟練地折成一顆星星,然後推開窗,把它扔進了夜風裡。
那顆星星沒有目的地,打著旋,飄向了未知的遠方。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小黑,忽然邁步走到楚牧之的桌邊,跳了上去。
它低下頭,用溫熱的舌頭,輕輕舔舐著筆記本上殘留的、那句“牧之哥哥的早餐記錄”。
它舔得很仔細,直到那幾個字跡被口水浸潤,變得模糊不清。
做完這一切,它才跳下桌子,走到楚牧之腳邊,用毛茸茸的頭,輕輕蹭了蹭他的手。
窗臺上的微光依舊,離線網路的終端,在楚牧之的手腕上,最後一次更新。
沒有文字,沒有影象,只有一道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心跳頻率的脈衝——嘀。
隨後,螢幕徹底暗下,陷入了永久的靜默。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
一種前所未有的寂靜籠罩著這座小院,彷彿整個世界都隨著那個脈衝的消失而進入了新的篇章。
楚牧之站在門檻內,感受著小黑依偎在腳邊的溫度,心中一片空明。
舊的時代結束了。那麼,新的故事,又將從何處開始?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當明天的太陽昇起時,一切都將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