帥帳之內,空氣彷彿凝固成了冰。
兩名從汴梁來的傳旨太監,一個捧著北上的聖旨,一個捧著東歸的詔書,如同兩尊索命的泥塑,將曹彬死死釘在主位上。帳內諸將,個個面如土色,大氣不敢喘一口。
這哪裡是聖旨,這分明是兩把架在脖子上的刀,無論他選擇哪一把,另一把都會毫不猶豫地落下。
“樞帥!”一名副將終於忍不住,聲音乾澀地催促,“您快下令吧!再拖下去,軍心要散了!”
曹彬緩緩睜開雙眼,眼球里布滿了血絲。他沒有去看那兩份要命的聖旨,而是將視線投向了帳外,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
“讓他進來。”
諸將一愣,還沒反應過來他指的是誰。帳簾一挑,一名親兵領著一個身形傴僂的老兵走了進來。那老兵穿著一身破舊的甲冑,臉上溝壑縱橫,一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他一進帳,便無視了那兩名臉色鐵青的太監,徑直走到帳中,對著曹彬深深一揖。
“末將,原虎捷軍火頭營老卒,王大石,見過曹將軍!”
曹彬的身體微微一顫。虎捷軍,那是太祖皇帝親手帶出來的兵。他依稀記得,當年在軍中,確實有這麼一個做飯極香、嗓門極大的火頭軍。
“太上皇……讓你帶了什麼話?”曹彬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王大石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笑得卻比哭還難看。
“太上皇沒讓俺帶話。”
他伸出粗糙的大手,指了指那兩個太監,又指了指帳外連綿的軍營。
“太上皇讓俺問將軍一句話。”
“家眷在汴梁,袍澤在軍中。將軍的刀,到底護著誰?”
轟!
這句話,像是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曹彬的心口上。他踉蹌一步,險些跌倒。家眷,袍澤!一個是他無法割捨的骨肉親情,一個是他賴以安身立命的兄弟手足。趙光義用他的家人拿捏他,趙匡胤卻用這十幾萬將士的性命來召喚他!
“你……”曹彬指著王大石,嘴唇哆嗦,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王大石卻不管他,自顧自地繼續說道:“太上皇還說了。他知道將軍難。所以,他不讓將軍為難。他不要將軍投降,他要跟將軍聯手!”
“聯手?”帳內一片譁然。
“太上皇說,他會親自去跟陳留城裡的林仁肇談。南唐人,他來擋住!保證不動將軍一兵一卒!”王大石的聲音陡然拔高,“將軍麾下這十幾萬弟兄,不能再死在自己人手裡了!將軍應該帶著他們,去打該打的仗!”
曹彬猛地抬頭:“該打的仗?”
“北上!”王大石斬釘截鐵,“不是去太原送死!是去河北!收攏被官家逼反的舊部,截斷契丹人的後路!楊家將剩下的兵,還在北邊看著呢!只要將軍振臂一呼,河北、河東,就是咱們的天下!”
“到那時,咱們南北夾擊,廢了那個瘋了的官家,還大宋一個朗朗乾坤!”
一番話,說得帳內所有將領都熱血沸騰。這才是活路!這才是他們這些當兵的該走的路!
曹彬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他的內心在天人交戰。這是一條通往生天的大道,但也是一條通往萬劫不復的謀逆之路。
就在此時,那名捧著東歸詔書的太監尖著嗓子叫了起來:“曹彬!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與叛逆妖言惑眾!你……你這是要謀反!”
這聲尖叫,反而讓曹彬瞬間冷靜了下來。他緩緩轉過頭,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名太監。
“來人。”
“在!”兩名親衛立刻上前。
“此人,乃是宋州逆賊派來的奸細,假傳聖旨,意圖動搖我軍軍心。”曹彬的聲音冷得掉渣,“拖出去,斬了。”
“諾!”
“曹彬!你敢!”那太監嚇得魂飛魄散,尖叫著掙扎,卻被親衛死死捂住嘴,像拖死狗一樣拖了出去。
帳內,只剩下那名捧著北上聖旨的太監,嚇得面無人色,手中的聖旨都快拿不穩了。
曹彬走到他面前,親手接過那份聖旨,沉聲道:“請公公回覆陛下。北疆危急,臣,遵旨便是。只是大軍開拔,尚需準備。請陛下靜候佳音。”
那太監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跑出了帥帳。
看著他狼狽的背影,曹彬緩緩展開那份北上的聖旨,在燭火上點燃。跳動的火焰,映著他決絕的臉。
他轉身,面對帳內所有將領,聲音洪亮如鍾。
“傳我將令!全軍拔營,目標,北上!”
眾將聞言,齊齊應諾,聲震四野。
曹彬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誰也看不懂的弧度,補充了一句。
“不過,在北上之前,咱們的糧草不多了。全軍轉向,先去宋州城,跟太上皇……借點軍糧!”
……
曹彬的將令,如同一陣狂風,席捲了整個宋軍大營。
號稱二十萬的大軍,在沉寂了數日之後,終於再次開拔。只是這一次,行軍的方向,不是北方的太原,也不是西面的陳留,而是正東方的宋州!
十幾萬宋軍將士,心中充滿了疑惑與不安。去宋州“借糧”?這是什麼說法?太上皇會借嗎?這到底是去打仗,還是去投誠?
沒人知道答案。他們只知道,比起在陳留城下被南唐人的火器炸成齏粉,任何一個選擇,似乎都更好一些。
大軍開拔的煙塵,遮天蔽日。
訊息很快傳到了陳留城頭。
唐軍主帥林仁肇站在城樓上,用單筒望遠鏡看著遠處那條緩緩移動的土龍,臉上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
“將軍,宋軍跑了!我們追不追?”副將興奮地問道。
林仁肇放下望遠鏡,搖了搖頭:“不追。”
他轉過身,看著滿臉不解的副將,淡淡地解釋了一句:“陛下的大網,才剛剛撒開。曹彬這條大魚,可不能讓他跑了。傳令下去,全軍戒備,但不得主動出擊。咱們,就在這看一出好戲。”
與此同時,宋州城內,也接到了曹彬大軍壓境的訊息。
城中氣氛驟然緊張,趙匡胤麾下的將領們個個神情凝重,紛紛前來請戰。
“太上皇!曹彬這廝,定是來攻城的!末將願為先鋒,給他個迎頭痛擊!”
“沒錯!他有二十萬大軍又如何?咱們有太上皇在,有南唐的兵甲利器,未必怕他!”
議事廳內,群情激奮。
唯有趙匡胤,端坐在主位上,神色平靜地喝著茶,彷彿外面那黑壓壓的十幾萬大軍,不過是幾隻惱人的蒼蠅。
他放下茶杯,環視了一圈自己這些忠心耿耿的舊部,緩緩開口:“誰告訴你們,曹彬是來打仗的?”
眾人皆是一愣。
趙匡胤站起身,走到門口,看著遠處的天空,聲音悠遠。
“他不是來打仗的。他是……回家了。”
他轉過頭,下達了一道讓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命令。
“傳令!大開四門,城中將士,不得妄動。另外,在府衙擺下宴席,備好最好的酒,朕要親自為曹將軍接風洗塵!”
半日後,曹彬的大軍,兵臨宋州城下。
肅殺的軍陣之前,曹彬立馬遠眺。想象中的箭雨和滾木並未出現,迎接他們的,是四扇洞開的城門,和城樓上那面迎風招展的“趙”字大旗。
軍陣之中,開始出現一陣騷動。
就在此時,宋州城門之內,一隊騎兵緩緩駛出。為首一人,沒有穿象徵帝王的龍袍,而是身著一套他當年南征北戰時穿舊了的玄色鐵甲。他沒有帶千軍萬馬,身後只跟了石守信等十餘名親衛。
正是太上皇,趙匡胤!
他一催胯下戰馬,竟直直地朝著宋軍的中軍大陣而來。
“保護樞帥!”曹彬的親衛們大驚失色,立刻上前,組成一道人牆。
“退下!”曹彬厲聲喝止。
他翻身下馬,獨自一人,向前走了數十步,站在大軍陣前,靜靜地等待著那道熟悉的身影。
風,吹過兩軍之間的曠野,捲起地上的沙塵。
十幾萬雙眼睛,都聚焦在這兩個即將決定大宋命運的男人身上。
趙匡胤的馬,停在了曹彬面前三步之外。他看著眼前這個兩鬢斑白、滿臉風霜的昔日兄弟,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曹彬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撩起戰袍的下襬,單膝跪地,抱拳於胸,行了一個標準到無可挑剔的軍中大禮。
“末將曹彬,叩見太上皇!”
這一跪,如同一道驚雷,炸響在每一個宋軍士兵的耳邊!
他們的主帥,跪下了!
短暫的死寂之後,整片軍陣,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壓抑了太久的恐懼、迷茫、憤怒,在這一刻,盡數化為了重逢的喜悅與激動!
“太上皇萬歲!”
“恭迎太上皇!”
十幾萬將士,紛紛丟下兵器,跪倒在地。哭聲、喊聲,匯成一片,響徹雲霄。
趙匡愈看著眼前這感人的一幕,虎目含淚。他翻身下馬,親自上前,雙手扶起曹彬。
“子翼,起來吧。”他的聲音帶著一絲哽咽,“你不是末將,你是朕的兄弟。歡迎……回家。”
曹彬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面。
兩位昔日的君臣袍澤,在這宋州城下,當著十幾萬大軍的面,緊緊相擁。
一個時代,似乎在這一刻宣告結束。而另一個時代,則在這一刻,悄然開啟。
當夜,宋州府衙之內,燈火通明。
趙匡胤與曹彬並肩而坐,帳下諸將分列兩旁,氣氛熱烈而融洽,彷彿又回到了當年陳橋驛的崢嶸歲月。
酒過三巡,正當眾人暢談未來,規劃著如何打回汴梁,清君側,正朝綱之時,一名親兵匆匆入內稟報。
“啟稟太上皇!陳留唐軍派來使者,正在府外求見!”
話音剛落,宴會廳內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趙匡胤身上。
趙匡胤與曹彬對視一眼,沉聲道:“宣。”
片刻後,一名身著唐使官服的年輕人,手捧一個長條錦盒,不卑不亢地走了進來。
他先是對著趙匡愈行了一禮,隨後朗聲道:“奉我家陛下之命,特來為太上皇賀!”
趙匡胤面無表情:“何喜之有?”
那唐使微微一笑,緩緩開啟手中的錦盒,取出一卷明黃的絲綢卷軸。
他將卷軸在眾人面前徐徐展開。
卷軸之上,沒有一個字。
只有一幅,描繪著整個中原大地的,詳細輿圖。
而在那輿圖之上,一條粗大的,用硃砂描繪的紅線,從西到東,橫貫而過,像一道猙獰的傷疤,將整個大宋,一分為二。
那條線,正是黃河。
唐使的手指,輕輕點在那條紅線上,聲音清晰地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我家陛下說,前半場的棋,下得甚是痛快。”
“現在,是時候,談一談這棋局的彩頭了。”
……
議事廳內,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釘在那副攤開的輿圖上。那條沿著黃河描繪的硃砂紅線,刺眼奪目,像一柄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每一個大宋將領的心上。
黃河為界,南北分治!
李煜的野心,昭然若揭!他根本不是要“幫助”太上皇復位,他是要趁著大宋內亂,一口吞下半壁江山!
“欺人太甚!”
石守信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怒視著那名唐使:“我大宋的江山,豈容爾等蠻夷覬覦!回去告訴李煜,讓他死了這條心!”
“沒錯!我們就算是戰死,也絕不割讓寸土!”
“跟他們拼了!大不了魚死網破!”
廳內群情激奮,曹彬麾下的將領們更是個個怒髮衝冠。他們追隨曹彬,是為了撥亂反正,匡扶大宋,可不是為了給南唐做嫁衣,當一個分裂國家的千古罪人!
曹彬的臉色也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他雖然早已料到李煜不會白白幫忙,卻也沒想到對方的胃口竟然如此之大。這已經不是獅子大開口,這是要將大宋攔腰斬斷!
唯有趙匡胤,依舊端坐在主位上,面沉如水,看不出喜怒。
他沒有理會激動的眾將,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名從始至終都面帶微笑的唐使。
“這是李煜的意思?”
唐使躬身一禮,不卑不亢:“這是我家陛下,給太上皇的選擇。”
“選擇?”趙匡胤冷笑一聲,“朕若是不選呢?”
“那便是敵人。”唐使的笑容未減,但話語卻透著森森寒意,“我家陛下說了,朋友來了有美酒,豺狼來了,有弓箭。陳留的林帥,宋州城外的幾十萬唐軍,隨時可以從朋友,變成敵人。”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趙匡胤知道,對方說的是事實。他現在所有的一切,糧草、兵甲,甚至連曹彬這十幾萬大軍能夠安然抵達宋州,都是李煜“恩賜”的。一旦翻臉,李煜隨時可以收回這一切,甚至反手一擊,將他們徹底碾碎。
他,沒有選擇的餘地。
正當廳內氣氛僵持到極點之時,一名斥候神色慌張地衝了進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報——!京師急報!”
“官家……官家他瘋了!”
斥候的聲音帶著哭腔:“官家得知曹帥與您在宋州會師,龍顏大怒!已下罪己詔,昭告天下,稱您與曹帥勾結南唐,意圖謀逆!他……他還下令,凡天下州府,能斬殺您或曹帥者,立封國公!凡是抵抗天兵者,滿門抄斬,雞犬不留!”
這道瘋狂的命令,讓廳內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
趙光義這是要用最殘酷的恐怖手段,將所有人都綁上他的戰車!這也徹底斷了趙匡胤和曹彬的所有退路!他們,已經被打上了“叛國”的烙印,再無與趙光義轉圜的可能。
趙匡胤緩緩閉上了眼睛。
良久,他再次睜開,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他站起身,走到那副輿圖前,伸手,將那捲絲綢緩緩捲起。
“黃河……”他低聲自語,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是個好地方。”
他轉過身,看向眾將,一字一句地說道。
“黃河以南,暫時,就讓他姓李吧。”
“太上皇!”眾將大驚失色。
趙匡胤抬手,制止了他們的話。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名唐使身上。
“回去告訴李煜,他的條件,朕應了。但是,朕也有一個條件。”
“太上皇請講。”
“朕要兵器!”趙匡胤的聲音陡然變得鏗鏘有力,“朕要能裝備五萬人的‘霹靂開山’!要一萬副臂張弩!朕還要你大唐最精銳的‘破局者’,聽從朕的調遣,去幫朕……會一會北邊那些契丹狼!”
他這是在用半壁江山,換取一支足以橫掃北方的現代化軍隊!他要用李煜的刀,去砍李煜未來的敵人!
眾將瞬間明白了趙匡胤的深意,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暫時的屈辱,是為了日後的崛起!
那名唐使聽完,臉上的笑容更盛了。
他非但沒有驚訝,反而像是早就料到一般,從袖中,取出了另一卷小巧的卷軸。
“我家陛下,也料到了太上皇會有此一問。”
他將卷軸呈上,繼續說道:“陛下說,兵器,已經在路上了。不日即可運抵宋州。”
“至於朱元將軍和他麾下的‘破局者’……”
唐使頓了頓,露出一抹神秘的笑容。
“他們,此刻已經身在太原城下了。”
“我家陛下還有一句話,讓臣轉告太-上皇。”
“‘北國的狼,已經養肥了。是時候,讓獵人們,共享這場盛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