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使離去後的宋州城,並未因一場決定天下走向的盟約而喧囂。
恰恰相反,一種混雜著亢奮與不安的詭異沉寂,籠罩在每一個剛剛歸附的宋軍將士心頭。
趙匡胤站在城頭,望著唐使遠去的方向,身後的曹彬與一眾將領神色複雜。
“陛下,這……無異於與虎謀皮。”
曹彬終於還是忍不住,壓低了聲音。
李煜的算計太過露骨,那張以黃河為界的地圖,就像一根毒刺,紮在每個宋人心中。
趙匡胤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開口。
“是與虎謀皮,也是借虎驅狼。”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眾將。
“朕知道你們在想什麼。
但如今,北有契丹叩關,內有國賊亂政。
我大宋的元氣,不能再耗費在汴梁城下了。
先平國患,再論家事!”
他的話語擲地有聲,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次日,南唐的誠意便如潮水般湧入宋州。
一艘艘滿載的漕船停靠在碼頭,開啟的船艙裡,森然的寒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那不是糧草,而是兵器。
一箱箱嶄新的臂張弩被抬下船,其精巧的機括和遠超宋軍神臂弓的尺寸,讓圍觀的宋軍老兵倒吸一口涼氣。
而更讓他們心驚肉跳的,是那些被小心翼翼搬運的陶罐。
“霹靂開山……”
一名曾參與過淮南之戰的降將,聲音顫抖地吐出這個名字。
彷彿只是念出這四個字,就能讓他回憶起八公山下那個人間煉獄。
三千套兵甲,三百顆“霹-靂開山”。
當這些物資堆積在校場上時,趙匡胤麾下的軍心,徹底被一種敬畏與恐懼交織的情緒所攫取。
李煜的慷慨,像一座大山,壓得他們喘不過氣。
趙匡胤當即召集曹彬、魏勝等核心將領,在行轅內展開了沙盤。
“官家在汴梁已是孤家寡人,高懷德雖手握京師兵權,卻首鼠兩端,不足為慮。”
曹彬指著沙盤上的汴梁城。
“我軍與唐軍合兵,旦夕可下。
屆時陛下重登大寶,再揮師北上,亦不為遲。”
“不。”
趙匡胤搖了搖頭,手指重重地按在了北方的太原府。
“若此時攻打汴梁,便是坐實了朕勾結外敵、禍亂江山之名。
天下人會如何看朕?
北疆的將士會如何看朕?”
他抬起頭,眼神銳利。
“傳朕旨意,全軍整備,三日後,揮師北上,馳援太原!
朕要讓天下人都看看,誰才是真正保家衛國之人,誰才是引狼入室的國賊!”
“陛下聖明!”
曹彬等人瞬間領悟,齊齊躬身。
這一招,直接將難題拋回給了汴梁城裡的趙光義。
你不是說朕是叛逆嗎?
那朕就去打契丹人給你看。
你若阻攔,便是坐實了你通敵賣國。
你若不攔,朕便可藉此收攏天下兵馬人心。
這盤棋,趙匡胤要從死局中走活。
與此同時,八百里加急軍報,也如雪片般飛入了汴梁紫宸殿。
“曹彬……反了?”
趙光義看著軍報,身體搖搖欲墜,臉色慘白如紙。
他不敢相信,自己最信任的樞密使,大宋最穩重的宿將,竟然會投向自己的皇兄。
“陛下!
曹彬反叛,宋州軍勢大漲,當務之急,是穩住京師,徐圖後策!”
宰相趙普跪在地上,聲嘶力竭。
“穩住?
如何穩住!”
趙光義猛地將桌案上的奏摺全部掃落在地,雙目赤紅,狀若瘋魔。
“朕待他不薄!
他全家老小皆在京中,他怎敢!
他怎敢!”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癱坐在龍椅上,口中喃喃自語。
殿內的空氣彷彿凝固了。
許久,趙光義猛地抬起頭,眼中迸射出駭人的兇光。
“趙普。”
“老臣在。”
“傳朕旨意。”
趙光義的聲音嘶啞而扭曲。
“將曹彬、魏勝……以及所有從賊將領的家眷,全部給朕押到菜市口!
午時三刻,當眾斬首!”
“陛下,萬萬不可啊!”
趙普大驚失色,猛地磕頭。
“此舉無異於火上澆油,會將所有尚在觀望的將士,全部推到太上皇那邊去啊!
陛下三思!”
“三思?
朕還要如何三思!”
趙光義一腳踹翻了面前的香爐,滾燙的香灰灑了趙普一身。
“朕就是要讓他們看看,背叛朕的下場!
朕要讓趙匡胤也看看,他護不住任何人!”
他指著殿外,瘋狂地咆哮著。
“去!
立刻去!
誰敢再勸,與叛賊同罪!”
趙普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他知道,大宋的天,要塌了。
這個已經被猜忌與仇恨吞噬了理智的帝王,親手舉起了屠刀,砍向了維繫自己統治的最後一根支柱。
……
汴梁的秋日,天高雲淡,本該是百姓享受豐收喜悅的時節。
然而,今日的菜市口,卻被一種令人窒息的肅殺與悲慼所籠罩。
數以百計的禁軍士卒手持長戈,將法場圍得水洩不通。
在高高的行刑臺上,跪著一排排衣著華貴的婦孺老弱,她們是曹彬、魏勝等數十名“從逆”將領的家眷。
監斬官是趙光義的親信宦官,他尖著嗓子宣讀完聖旨,將令牌猛地擲於地上。
“時辰到,行刑!”
人群中發出一片壓抑的驚呼。
手起,刀落。
殷紅的血,染紅了冰冷的石板,也染紅了汴梁城的天空。
圍觀的百姓臉上,寫滿了驚恐與麻木。
他們不懂什麼朝堂爭鬥,不懂什麼兄弟鬩牆,他們只看到,那個坐在皇位上的人,正在用最殘忍的方式,屠戮那些曾為這個國家流血的功臣家人。
城樓之上,京師留守、殿前都指揮使高懷德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他的手,死死地攥著腰間的刀柄,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當最後一個孩子倒在血泊中時,高懷德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當年跟隨太上皇南征北戰,定鼎天下。
那時的官家,還是一個跟在軍中,會對著他們這些宿將憨笑的晉王。
曾幾何時,變成了今天這個面目猙獰的屠夫?
“將軍,我們……”
身旁的副將聲音乾澀。
高懷德睜開眼,眼中的最後一絲猶豫已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決絕。
“回府。”
他只說了兩個字,轉身走下城樓。
當夜,三更。
高懷德府邸燈火通明。
他換下了一身戎裝,穿著素衣,坐在堂中,靜靜地擦拭著一柄跟隨了他三十年的佩劍。
一名親信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躬身道:
“將軍,都安排好了。
殿前司、侍衛親軍馬步軍司的幾位都虞候都已聯絡妥當。
只等您一聲令下。”
高懷德點了點頭,將長劍歸鞘。
“告訴他們,不要傷及無辜,尤其是宮裡的禁軍,多是聽令行事。
我們的敵人,只有一個。”
“喏!”
親信退下。
高懷德站起身,走到院中,抬頭望著天上的那輪殘月。
他知道,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是謀逆。
但他更知道,若再不做些什麼,這個由他和無數袍澤用鮮血打下來的江山,就要徹底葬送在這個瘋子手裡了。
一個時辰後,汴梁城內,數支精銳的殿前禁軍悄然出動。
他們沒有點燃火把,沒有發出吶喊,只是沉默而高效地接管了一座座軍營,一處處城門。
整個過程,幾乎沒有發生任何流血衝突。
那些原本忠於趙光義的將領,在目睹了白日的血腥屠殺後,早已心寒齒冷。
當高懷德的部下找到他們時,他們幾乎沒有抵抗,便放下了武器。
黎明時分,當第一縷陽光照亮皇城時,高懷德已經率領數百親兵,站在了紫宸殿外。
殿門緊閉。
“官家,末將高懷德,求見。”
他的聲音平靜,卻傳遍了整個宮城。
殿內,傳來趙光義驚慌失措的怒吼:
“高懷德!
你要造反嗎?
來人!
護駕!”
然而,殿外一片死寂,沒有任何人回應他的呼喊。
高懷德嘆了口氣。
“官家,你輸了。”
他揮了揮手,兩名親兵上前,用一根巨大的撞木,轟然撞開了殿門。
大殿內,趙光義披頭散髮,手持一柄長劍,色厲內荏地指著門口。
“反了!
都反了!”
高懷德緩步走入殿中,在他面前十步處站定。
他沒有看趙光義,而是環視著這座他曾無數次前來朝拜的大殿。
“這座江山,是太上皇的,是無數戰死沙場的兄弟的,不是你一個人的。”
高懷德的聲音很輕。
“你殺了功臣的家人,寒了天下將士的心。
你不配再坐在這個位子上了。”
“朕是皇帝!
天命所歸的皇帝!”
趙光義尖叫道。
“天命?”
高懷德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諷。
“你的天命,在昨日菜市口,就已經被你自己親手斬斷了。”
他不再多言,只是對著身後的親兵道:
“‘好生’伺候官家,莫讓他尋了短見。
他如今,可是我們獻給太上皇最好的禮物。”
說完,他轉身走出大殿,再也沒有回頭。
站在殿外的廣場上,高懷德抬頭看著初升的朝陽,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他對著身邊最信任的副將下令。
“派人,八百里加急,去宋州。
告訴太上皇,他的京城,在等他回來。”
……
宋州。
當高懷德的信使快馬加鞭,將汴梁城內驚天之變的訊息送到趙匡胤面前時,這位開國帝王,竟也一時失語。
太快了。
快到他甚至還沒來得及消化與南唐結盟的利弊,快到他北伐契丹的檄文才剛剛傳遍河北。
汴梁,那座他親手建立的帝國都城,就以這樣一種近乎荒誕的方式,回到了他的手中。
“陛下,天佑大宋!
高懷德將軍撥亂反正,實乃社稷之福啊!”
曹彬等一眾將領激動得滿臉通紅,紛紛跪地慶賀。
趙匡胤看著信上那句“京城,在等他回來”,心中卻百感交集。
他贏了嗎?
或許吧。
可這場勝利,卻讓他感到一陣深深的寒意。
不是因為高懷德的兵變,而是因為他那個弟弟的瘋狂與自毀。
一場血腥的屠殺,將自己所有的政治優勢、人心所向,揮霍得一乾二淨。
“傳令下去。”
趙匡胤壓下心中的複雜思緒,聲音恢復了往日的沉穩。
“大軍即刻開拔,目標,汴梁!”
他沒有絲毫猶豫。
既然汴梁已經唾手可得,那麼北伐的計劃便可暫時擱置。
他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回到權力的中心,穩定住這艘即將傾覆的大船。
趙匡胤的大軍,與其說是出征,不如說是一場盛大的巡遊。
從宋州到汴梁,沿途州縣的守將無不望風而降,甚至有許多地方的百姓自發地夾道歡迎。
那些關於太上皇仁德、官家殘暴的歌謠,早已傳遍了中原大地。
菜市口的那場屠殺,徹底擊垮了趙光義政權的合法性。
就在趙匡胤大軍浩浩蕩蕩向著汴梁進發之時。
千里之外的金陵,武英殿內。
李煜正負手站在巨大的沙盤前,靜靜地聽著內察司總管高遠的彙報。
“……高懷德已控制汴梁,趙光義被囚。
趙匡胤正率曹彬大軍,日夜兼程趕赴京師,預計五日內即可抵達。”
高遠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
“五日?”
李煜的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太慢了。”
他伸出手,從沙盤上拿起一枚代表著趙匡胤的金色小旗,輕輕放在了汴梁城的位置。
然後,他的目光,投向了沙盤的東面和南面。
在那裡,數十枚代表著南唐大軍的黑色龍旗,已經蓄勢待發。
“傳朕旨意。”
李煜的聲音不大,卻讓殿內的所有臣子心頭一凜。
“看戲的時辰,結束了。
是時候,上場了。”
他拿起一枚黑色的令旗,重重地插在了陳留的位置。
“命林仁肇,即刻出兵,兵鋒直指汴梁!”
他又拿起一枚令旗,插在了淮河以南。
“命大將軍劉澄,率水陸大軍十萬,渡過淮河,攻取徐州、海州!”
“命西川節度使,起兵五萬,出三峽,順江而下,經略荊襄!”
一道道命令,從他口中發出,迅速透過軍情繫統傳遍四方。
整個南唐,這部被李煜精心打造了數年的戰爭機器,在這一刻,發出了震耳欲聾的轟鳴。
四路大軍,近三十萬虎狼之師,從四個方向,如四把尖刀,狠狠地刺向了早已千瘡百孔的大宋腹地。
而李煜自己,則緩緩披上了一件玄色繡金龍的披風。
“擺駕。
朕要親眼去看看,這汴梁城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