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六日,黑雲壓城。
剛剛過了卯時,一騎快馬自陣中絕塵而出,停在了成都城下百步之外。
馬上騎兵高舉著鐵皮喇叭,運氣開聲:
“城頭上的守軍聽著!”
“奉我家大帥之命,特來給你等指條明路!”
聲音在空曠的戰場上傳出老遠,壓過了風聲,清晰地送上了垛口,
“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家大帥不願多造殺孽,命我勸降你等!”
“如今我四萬大軍如今兵臨城下,休要再負隅頑抗!”
“我等身為義軍,向來是只誅首惡,不論脅從,更不會做那屠城之舉!”
“現在開城投降,迎我義師,保你們身家性命無憂!”
“若是冥頑不靈……”
看著城下前來勸降的騎兵,不少守軍,尤其是那些被強徵來的壯丁和新募的民勇,臉上都露出了猶豫之色,交頭接耳聲漸起。
就在此時,一個鏗鏘有力的聲音從身後的城樓處傳來,壓下了竊竊私語:
“休要聽信賊兵蠱惑!”
“巧言令色,盡是虛言!”
眾人循聲望去,正是臨危受命的三省總督朱燮元。
他冷哼一聲,邁著大步從城樓中踏出,目光掃過城頭上動搖的守軍。
“賊寇就是賊寇,怎麼可能信守承諾?!”
“各位不妨想想,當年的反賊奢崇明是怎麼騙開重慶府的!”
“王爺和滿城官紳體恤爾等,昨天特意拿出真金白銀犒賞諸位。”
“可別輕易信了賊人的鬼話,免得剛到手的賞銀全被搶了去!”
此話一出,原本有些動搖的守軍們,紛紛驚醒。
當年的奢安之亂鬧得很大,幾乎四川所有人都知道,這廝是個出爾反爾之輩。
當初奢崇明巧言令色,騙開了重慶府之後便大開殺戒,搞得人心惶惶。
但他們也聽說了,這幫來自川北的賊兵,似乎不像是言而無信之人。
眼見守城的將士們還在動搖,朱燮元心一橫,許下了重賞:
“將士們,蜀王殿下和本官絕不會虧待你們!”
“都聽清楚了,凡是堅守城垣者,每人每天,賞銀五兩!”
“守住一天,發一天,絕不拖欠!”
“若是擊退賊兵,另有重賞!”
一天五兩,這個數字對於守城的軍士和民壯而言,簡直是一筆難以想象的鉅款,足以讓他們豁出性命守城。
“誓死報答王爺和大人的恩典!”
有機靈的軍官立刻帶頭高呼。
“城在人在!”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剛剛浮動的人心瞬間被壓了下去,城頭上喊聲震天。
朱燮元見狀滿意地點了點頭,隨即指著城下前來勸降的騎兵,厲聲道:
“給老夫放箭!”
“把賊寇攆回去!”
得了重賞承諾,守軍此刻正是同仇敵愾的時候,聽到命令,立刻有十幾名弓手出列,張弓搭箭。
嗖嗖嗖——
一片雜亂的羽箭朝著城下覆蓋過去,雖然距離稍遠,夠不著城下的賊騎,但意思已經不言而喻。
中軍處的江瀚見到這一幕,放下手中的千里鏡,冷哼一聲:
“冥頑不靈!”
“炮營給我壓上去!”
江瀚雖然不知道城內有多少守軍,但想來此時的官軍應該湊不出多少人手。
只要能清空城牆上的守軍,屆時再架梯硬攻就行。
隨著他一聲令下,左翼的炮營應聲而動,一門門沉重的火炮裝載在炮車上,被牲口和炮兵前拖後推,緩緩推上戰場。
為了攻下這座西南堅城,江瀚幾乎把家底都掏了出來。
一共五十八門四五百斤的重炮,以及十二門千斤重的紅夷大炮。
鑄造這種千斤規格的紅夷大炮,工部的莊啟榮並不陌生,當初在陝西時,他就跟著王徵參與過鑄炮。
不過,千斤重的紅夷大炮還不是江瀚的目標。
如果他記得沒錯,在明末的遼東戰區還有一種更先進、更重量級的火炮。
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定遼大將軍銅炮。
作為明代軍事科技的巔峰之作,這門火炮可謂是威名赫赫。
雖然大明的鑄炮技術是從西方引進的,但聰明靈巧的大明工匠們,早就在西方的鑄炮技術之上,研究出了自己的一套理論。
而定遼大將軍銅炮就是其中的桂冠。
此炮全長十二尺左右,重量更是高達兩千五百公斤,有效射程更是遠超同時期的西方火炮,約有八百步左右(1200米)。
打出來的炮彈重達12公斤,能輕易摧毀城牆上的任何目標,甚至能直接打穿城牆。
在鑄造工藝上,大將軍更是集齊了明末時期的所有先進技術,包括什麼分層模具、銅鐵複合、定向冷卻等等。
只不過這種火炮要等到松錦之戰後才會出現,距離現在還隔了八九年之遠。
但好歹也算知道了努力的方向,莊啟榮一直在帶隊攻克這個難題。
拿著令旗的傳令兵自中軍小跑而出,抵達前排炮兵陣地時,輔兵和民壯們正牽著騾子,成箱的成箱的卸下火炮彈藥。
“裝藥!壓實!”
炮手們正緊張而有序地操作著,先把定量火藥包塞入炮膛,隨後用推杆壓實,再填入沉重的實心鐵彈。
待一切準備完畢,炮營的千總接過令旗,朝著身後的中軍處揮旗示意。
隨江瀚點頭,中軍處打出兩道軍旗,正式下令對成都城發起進攻。
在離護城河百步之外的陣地上,五十八門重炮沿著中心的紅夷大炮一字排開,
“放!”
隨著炮營指揮官一聲令下,炮兵們點燃火門,側身彎腰捂耳,一門門重炮由近及遠,先後爆發出火光。
轟——!
中心處的紅夷大炮震得地動山搖,墊在下面的散土像是沸水一樣炸開。
在漫天塵土和硝煙中,沉重的炮身帶著車架,猛地向後一縮,炮彈在空中劃出幾道拋物線,狠狠地砸向了城頭上的守軍。
伴隨著震耳欲聾的炮聲,一顆顆七八斤重的實心鐵彈帶著風聲,砸得城牆上的垛口濺了一地。
破碎的磚石如同暴雨般向後激射,躲在垛口後面拈弓搭箭的守軍們猝不及防,直接被崩碎的夯土和城磚打在身上,頓時倒地不起。
更多炮彈越過垛口,直奔城牆上的守軍而來。
其中一個倒黴蛋被沉重的鐵彈直接命中胸膛,整個人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像個被摔碎的西瓜一樣四分五裂,鮮血和內臟濺了周圍人一身。
面對如此凌厲的炮擊,城頭上的守軍根本不敢抬頭,只能哭爹喊娘地躲到遠處。
見此情形,朱燮元立刻帶著親兵上前,堵在了守軍的退路上:
“不準退!”
“給我還擊,發炮還擊!”
“你們一退,賊兵就要上前填河了!”
果不其然,當守軍們被逼著前往炮位時,城頭下的江瀚早已下達了第二道命令,填河平溝。
江瀚並不指望火炮能轟塌眼前的高大的城牆。
之所以率先放炮,主要就是為了掩護麾下的輔兵民壯上前,填平城外的護城河和壕溝。
成都城始建於明初洪武年間,承擔著“拱衛藩王、控扼西南”的重任。
當初傅友德攻滅蜀夏政權後,朱元璋便下令讓曹國公李文忠主持修建成都城,震懾西南土司。
李文忠在宋元城池的基礎上,擴建了週迴二十六里的宏偉城池。
其城牆採用磚石包砌的結構,高達三丈二尺,頂部寬兩丈五尺,可容四馬並行。
而這還不算完,成都城的外圍防禦更是不容小覷。
成都平原水系發達,而成都城更是依水而立,二江環抱。
“內江之水,環城南而下。外江之水,環城北而東,至濯錦橋南而合。”
這種自然格局,被當時築城的工匠們巧妙地引為了護城河,橫亙在江瀚大軍面前。
“快!”
“給老子填平它!”
在炮火的掩護和督戰隊的咆哮聲中,數千民兵扛著沙袋、草捆、甚至是門板,嘶吼著衝向護城河。
城頭上的守軍見勢不妙,只能頂著賊兵炮彈,鼓足勇氣探出身子向外放箭開炮。
護城河畔,不斷有人中箭倒地,慘叫著跌入河中,鮮血瞬間染紅了水面。
但後面的人卻視而不見,只是把手上的沙袋草捆往頭上一頂,強行衝到了護城河邊。
“快!快填!”
“填好了老子就能直接登城,砍死守城的龜孫!”
隨著一袋又一袋砂石被拋入河中,原本滔滔不絕的護城河開始漸漸阻塞。
見此情形,等候多時輔兵們扛著木板,立刻跟了上去,在河上填出了幾條丈寬的通道。
“弟兄們,隨我破城!”
隨著先鋒曹二的一聲怒吼,數千選鋒推著十餘臺攻城車和組裝好的木幔雲梯越過護城河,朝著不遠處地城牆湧了上去。
城頭上的守軍見著賊兵襲來,連忙抄起手裡的弓弩火銃,想要阻攔敵軍貼牆。
可城下的選鋒們只是頂起手上的藤盾,輕易便攔下了官軍的遠端火力。
眼見鉛子和箭矢無法撼動賊人,守軍們只能扛起滾石檑木,端著金汁熱油,嚴陣以待。
雲梯一架架扣在城上,數千士兵開始蟻附登城。
城頭上的滾石檑木像是不要錢一樣,接二連三地砸了下來,不斷有人從雲梯上被墜落,慘叫著從高處跌落。
熱油和金汁傾瀉而下,被淋中者皮開肉綻,發出非人的慘嚎,城下瞬間瀰漫起一股皮肉焦糊和糞便混合的惡臭。
可即便是朱燮元帶著親兵在城頭上一同守衛,但一萬兩千人的守城部隊,顯然無法是無法佈滿長達二十六里的城牆。
此時東邊的迎暉門處,邵勇帶著麾下人馬同時發起了猛攻。
而西邊的清遠門,有李自成帶隊;北邊的廣智門外,則是由李老歪帶隊。
中軍處,站在江瀚身邊的黑子看得兩眼放光,摩拳擦掌。
此刻看著弟兄們在前線拼殺,他早就按捺不住了,立馬朝著江瀚請戰:
“大帥,讓我也去吧!”
“我這身骨頭再不動動,都快生鏽了!”
江瀚瞥了他一眼,笑罵一句:
“你小子在漢中呆了這麼久沒摸刀,別他孃的手生了,上去就給老子丟人!”
黑子把胸膛拍得砰砰響:
“旗總放心!”
“砍人的手藝咱還是忘不了的!就跟吃飯喝水一樣!”
江瀚見狀點了點頭:
“行,去吧!”
“當心點,給老子活著回來!”
“得嘞!”
黑子聞言大喜,嗷一嗓子就帶著自己的親衛衝了出去。
賊人三路大軍同時對城池發起進攻,各處城門都傳來急報,請求增兵救援。
可朱燮元手上滿打滿算就這麼點人,還要在南門抵禦賊兵主力,哪還能分得出人手。
無奈之下,他只能暫時先把防務交給華陽知縣沈雲祚,讓他帶人堅守片刻。
而朱燮元則是帶著巡按御史劉之勃,火急火燎地趕往蜀王府,請求朱至澍增發餉銀,招募城中百姓守城。
他倆估摸著,眼下賊兵已經開始攻城了,蜀王就是再吝嗇,也該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了吧。
可他倆卻嚴重低估了朱至澍的無恥和吝嗇。
一聽到“增發餉銀”幾字,朱至澍像是被踩了一樣,猛地從椅子上跳了起來:
“還要錢?”
“之前不是發了兩千兩下去嗎,我蜀藩各宗也捐出了幾萬兩,哪兒還有餘錢了?”
“你們難不成想掏空本王的府庫?!”
朱燮元聲音沙啞,幾乎是在哀求:
“王爺,賊兵攻勢實在太猛!”
“麾下的弟兄們頂著賊人的炮火,已經是死戰不退了!”
“眼下其他三面城池都有賊人在攻城,急需銀兩招募更多青壯上城協防!”
一旁的劉之勃更是急得雙目赤紅:
“王爺!”
“此刻絕非吝惜錢財之時,城若破了,玉石俱焚。”
“您庫中的金山銀山,難道要留給城外的賊人不成?”
朱至澍聽著遠處隱約傳來的炮火,癱坐在王座上,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
耳邊兩人還在不停地勸誡:
“王爺,賊兵若是破城,我等還有可能倖免,但您這蜀王府可就不好說了。”
“據下官所知,賊人此前在寧夏,就曾攻破了銀川,屠了慶藩全族上下。”
“此次賊兵攻城,首要目標就是您這蜀王府!”
朱至澍被兩人吵得心煩意亂,尤其是劉之勃那句“目標就是蜀王府”,更是戳到了他的痛處。
他猛地站起來,情緒失控地指著大殿內外,歇斯底里地叫道:
“沒了!一分都沒了!”
“孤就只有這承運殿一所,兩位先生要是急需,那就拆了大殿,拿去變賣充餉吧!”
朱至澍這話簡直無恥至極。
承運殿是王府主殿,象徵藩王權威,豈能變賣?又誰敢來買?
劉之勃聞言,氣得渾身發抖,他上前指著蜀王的鼻子厲聲痛罵:
“姓朱的!沒想到這種生死關頭,你還在說這等混賬話!”
“承運殿無人買得起,唯有城外的江賊是受主!
“您是要把這王府大殿,連同您自己的腦袋,一起賣給他嗎?!”
罵著罵著,劉之勃也是頭腦一片空白,根本不顧君臣禮節,猛地向前,揚起手就要給這昏庸吝嗇的朱至澍一個耳光。
“你!”
“劉之勃,你想幹什麼?!”
蜀王嚇得尖叫起來,肥胖的身體向後縮去,
“你敢動孤一根手指,孤定要參你個大不敬之罪!”
劉之勃一臉悲憤,大笑著嚷道:
“蠢貨!”
“一旦賊兵破城,你我都得死於刀兵之下!”
“連腦袋都要搬家了,你還跟我談什麼上下尊卑?”
一旁的王府侍衛見他不肯罷休,立刻圍了上來。
同行的朱燮元雖然也氣得不行,但好歹還有一絲理智。
他死死地拉住幾乎要失控的劉之勃,連拖帶拽地把他拉出了王府大殿。
劉之勃被朱燮元一拉,也逐漸清醒過來。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蜀王府的宮門,來到王城外的金水河畔。
兩人停下腳步,回頭看著蜀王府連綿的宮殿群落,沉默不語。
蜀藩富甲天下,這絕非虛言。
自明初蜀王就藩以來,蜀藩在四川紮根兩百多年,積累了令人咋舌的財富。
別的不說,就說在成都府一帶,足足有七成的土地都是屬於蜀藩,其富庶程度,堪稱諸藩之首。
就連河南的暴發戶福王,都比不過蜀藩。
可即便坐擁潑天財富,朱至澍這廝卻像個守財奴,賊兵都打到城下了,他竟然還一毛不拔。
想起朱至澍的可恨的嘴臉,再想想城頭正在浴血奮戰將士,劉之勃只覺得一股憤懣和絕望湧上心頭,堵得他無法呼吸。
“太祖苗裔,怎麼都是這等貨色?!”
“蒼天啊!”
他仰天悲呼,老淚縱橫。
萬念俱灰之下,劉之勃竟猛地一跺腳,縱身就跳進了身旁流淌的金水河裡!
“安侯兄!不可!”
朱燮元一直留意著他,見他跳水自盡,一個箭步衝上去,和幾個侍衛一起,七手八腳地把劉之勃從河水中拖了上來。
但劉之勃此時已經是心如死灰,掙扎著還要往河裡撲。
“劉巡按!安侯!”
“何必如此啊!”
朱燮元死死抱住他,苦口婆心地勸道,
“縱然王爺有千般不是……我等身為朝廷命官,守土有責,縱然一死,也當死於城頭,豈能輕生自盡?”
劉之勃渾身溼透,癱倒在地,失聲痛哭:
“守?拿什麼守?”
“兵無戰心,民無鬥志,藩王更是吝嗇如鼠!”
“懋和兄,成都完了,你我除了以身殉國,還能怎麼辦?”
“城外的賊子一旦得了蜀王府的財貨,再順勢吞併四川,我大明可就多了一勁敵!”
“如果說流寇還只是癬疥之疾,那這幫反賊就是心腹大患.”
朱燮元聽了劉之勃的話,也是心如刀絞。
他沉默了片刻,眼裡閃過一絲猶豫,緩緩說道:
“或許……還有一法,或許可暫緩賊兵攻勢……”
劉之勃猛地抬起頭,一臉難以置信:
“什麼法子?”
朱燮元的臉色蒼白,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道:
“挖開都江堰,引水守城!”
“什麼?!”
提起天啟年間的舊事,朱燮元的語氣沉痛無比。
當年奢崇明叛亂圍困成都,時任四川布政使的朱燮元也是負責守衛成都。
為了爭取時間,等待援兵,在迫不得已之下,他曾派兵挖開都江堰的部分堤壩,引岷江水灌入成都城壕。
滔天的水勢淹沒了沿途村莊、農田,同時也阻礙了叛軍的兇猛攻勢。
奢崇明的大軍足足圍困了成都百日之久,也未能破城,直到重慶的秦良玉率領六千白桿兵趕來救援時,奢崇明方才退去。
如今,面對城外圍困的江瀚大軍,他再次想到了這個法子。
或許可以故技重施,利用洪水來阻擋賊兵,為成都爭取到一絲喘息之機。
可一旁的劉之勃卻愣住了,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那可是都江堰,多少百姓靠著都江堰吃飯。
一旦掘開,必定是洪水滔天,生靈塗炭。
更何況,如今哪裡還有第二個秦良玉?川中哪裡還有能指望的援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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