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你,憑什麼?”
何沐輕咬下唇,似乎不滿意於這個答案。
“我被洪水沖走之後,僥倖被樹枝掛住,沒有直接被捲進河裡。”
陸白似乎不太想回憶當時的狀況,表情有些難過。
“等那一陣洪水過去,天已經快黑了,我從樹上爬到地上,不知道該去哪裡,對那個年紀的我來說,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後來我才知道,其實那時候我已經快到山下了,但因為山體滑坡,道路全都被沖垮,那一片區域實際非常危險,是低窪的河谷。”
“我留在原地等待了不知道多久,直到天完全黑掉,那時候,我聽到了聲音。”
“一開始,我非常害怕,不敢回應,但後來,我才聽到,那是阿淺的聲音。”
“我回過頭呼喊,很快,我就看到了阿淺。”
“她雖然最開始沒被沖走,但也被困住了,以至於第二輪洪水來的時候,她也被沖走,落到了我的附近。”
“我們兩個當時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抱在一起等待,也不知道是野獸或者洪水先來,還是救援的人先來。”
“我們找了一塊大石頭,坐在上面睡著了,直到第二天的清晨,水聲傳來,我們才發現周圍已經被水淹沒了。”
“就在水摸過我們的腳,就快要站不住的時候,部隊救援的人坐著救生艇找到了我們。”
“我們兩個非常開心,也很緊張。”
“就在那時候,一道浪打過來,我和阿淺同時被拍飛,落到了水裡。”
陸白說到這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她像是在組織語言,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猶豫。
“阿淺最先被抓住,她馬上想抓住我的手,但只抓到了手串,手串被拉斷,我以為我要被沖走了,但她馬上抓住了我的手腕。”
“然後,她把我往救生艇拽,救援的人拉住了我,可沒等我們都上船,又一道浪打來,救生艇幾乎傾覆。”
“然後,阿淺把我朝著船的方向推了上去。”
“我回過身,想抓住她,卻只能抓住她的手串。”
“我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阿淺被沖走了。”
陸白說到後面,已經聲音顫抖,那並不是悲傷,而是某種,創傷應激般的症狀。
“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詞,有人能證明嗎?”
何沐沉聲道。
“那天救援的人,是部隊裡的,如果能找到.”
陸白看了眼程霜降。
“當時整個鶴鳴鄉幾千戶人都受災,所以到最後也不知道是那天的救生艇上是誰,只記得有三個人,其中有一位阿姨。”
“你看,根本沒有證人,誰又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
何沐不依不饒,似乎篤定了陸白故意害死了陸淺。
“我可以去問問。”
這時,程霜降開口了,令何沐驟然收斂了一些。
“你怎麼問?”
儘管如此,何沐還是反問。
“我家裡是部隊的。”
程霜降淡然道。
“劉叔叔當年也參加了救援,如果陸白說的是真的,應該會有人有印象。”
她看向陸白,似乎在尋求當事人的意見。
陸白一直覺得是她導致陸淺死亡,從描述聽來,陸白的生命也是陸淺最後那一推所救的,因此,陸白心懷愧疚。
對她而言,無論做什麼,也沒辦法讓陸淺活過來,也無法改變過去,其實現在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揭開她往日的傷口。
至於何沐的想法,無論對陸白,對程霜降,對周鶴鳴而言,其實都不重要。
“我們,去吧。”
陸白做出了決定。
“我們一起。”
周鶴鳴應了一聲,牽起陸白的手站起來。
何沐盯著兩人牽著的手,表情不悅。
程霜降跟著起身,走在最前面。
此時已經是午後四點多,西曬的陽光透過樹縫漏下來,給山上帶來了些許暑氣。
周鶴鳴掃了眼道觀的建築。
雖然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道觀,但畢竟也有些年頭,有不少名人作詩以及對聯。
看著這些陌生的詩文,周鶴鳴朝著山下走去。
不過。
就在他隨意瞄過那些難以廣為流傳的詩句時,他猛然看到了一句有些眼熟的。
孤雲指壑分行入,飛鳥循溪導客還。此去霧中路深險,更期何日叩松關。
這是,十八歲的程霜降在期末考試的光榮榜上,留下的詩句。
當時,周鶴鳴只以為是尋常的勵志詩句。
可現在看來。
牽著陸白手的周鶴鳴視線瞥向前面的程霜降。
他欲言又止。
腦中卻不禁思考。
程霜降那時候,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寫下這句詩的,她是否期待著某天,周鶴鳴能認出這句詩的出處。
如果當時周鶴鳴就認出了這句詩,兩人的境遇會有什麼不同嗎?
他不知道。
下了鶴鳴山,他們四人上了公交車。
從這裡去部隊的駐紮地,需要先坐公交回鎮子上,再上另一趟跨鎮子的公交。
空蕩蕩的公交車,程霜降坐在最前面,何沐坐在後面,像是看守一般監視著陸白與周鶴鳴。
陸白一言不發地盯著前面座椅的靠背。
周鶴鳴看向她。
陸淺救下了陸白。
陸白因此而受到了巨大的創傷,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很久才走出來。
她記得陸淺說過的話,所以在高中的時候,來到了江城讀書。
可能那時候陸白也並沒有抱著什麼希望能夠真的偶遇到那位陸淺喜歡的男生,以至於高中前兩年,陸白與周鶴鳴都完全不認識對方。
一直到高三,那個傍晚。
金色的琴絃勾勒出的曼妙時光裡。
陸白與周鶴鳴第一次相遇。
彼時,周鶴鳴與重生而來的程霜降還在一起,陸白只是個陌生人罷了。
如果不是程霜降提到兩人的未來,恐怕周鶴鳴也不會和陸白熟悉起來。
更不可能像現在這樣在一起,成為戀人。
所以,一切回到最初的起點。
周鶴鳴心想。
陸白之所以會選擇和自己在一起,是否,是因為想要替陸淺彌補遺憾?
就像,在上一個世界線裡,出於愧疚而想要彌補自己的程霜降?
周鶴鳴沒有問出口。
等他們到部隊駐地,已經快五點了。
雖然程霜降可以進去,但其他人理論上是不能隨便進去的,只能在外圍的保安亭附近的接待室裡等著。
好在劉叔叔很快就來了。
“你們好,我是劉健,霜降說你們年前的事情?”
在駐地,他穿著軍綠色的襯衫,走路虎虎生風。
“你好,其實我在七年前被你們從山洪裡救了,但是當時因為太混亂,所以沒能及時感謝恩人,我想問問,那時候是不是有人救過一對雙胞胎。”
陸白輕吸一口氣,隨後開口詢問。
“雙胞胎”
劉健摸了摸下巴。
隨後,有些疑惑地看向陸白。
“當時,在鶴鳴山附近,確實有一對雙胞胎受災被困,我們實施了營救,但很可惜的是,我們只救下了一個人。”
聽到劉健的話,何沐驟然站起身。
“當時,當時的情況到底是怎麼樣的?救她的是誰,能麻煩找他過來嗎?”
她急切詢問。
“當時.”
劉健遲疑片刻,下意識看向程霜降。
“當時負責營救的,除了我,另外的兩人,是你的父母,霜降。”
咯噔——
聽到這句話,周鶴鳴心跳猛然加速,他急忙看向程霜降。
穿著連衣裙的少女驟然面色一變,好像有些錯愕,又好像有些悵然。
“本來,你父母不用到現場親自救援,但他說,自己是政委,需要衝鋒在第一線。”
劉健表情黯然。
“我們當時只救下了姐姐,沒能救下妹妹,三個人都很自責,讓我將那小女孩送回去找家人,他們則繼續尋找受災者,後來,就像你知道的,發生了事故,沒能回來。”
“叔叔,我就是那時候的那個女孩。”
陸白看了眼程霜降,才鄭重開口。
“是你。”
劉健一怔,隨即,仔細端詳陸白。
片刻之後,劉健稍稍站直,然後朝著陸白,深深地彎腰鞠躬。
“對不起,當時沒能救下你的妹妹。”
他聲音誠懇,真摯,帶著深深的遺憾。
“那不是你們的錯。”
陸白急忙扶起劉健。
“我一直以來,都很想感謝你們,謝謝你們,救下了我。”
兩人都有些感傷。
周鶴鳴看了眼程霜降。
她似乎注意到了周鶴鳴的目光,別過臉去,不想讓少年窺見她的表情。
何沐看著這一幕,皺起眉頭。
“所以,當時的具體情況到底是怎樣的?”
她只想要一個答案。
好像,這件事也困擾了她很多年。
劉健整理了一下情緒,隨即開始講述當年的事情。
他說的救援過程與陸白幾乎一致,並沒有何沐猜測的姐妹相殘,或者陸白坑害陸淺的情況。
“.當時因為你穿的是古裝,所以印象還挺深刻的。”
劉健又補充道。
陸白是在玄君儀式之後遭遇山洪的,所以穿著當時還沒換下來的玄君的衣服。
而陸淺則是普通的連衣裙。
“我能,去他們的墓前祭拜一下嗎?”
陸白詢問劉健,又看向程霜降。
“當然可以,但今天已經很晚了,明天你們過來,我開車帶你們去。”
部隊的墓園在駐地外圍的後山上。
陸白點了點頭。
周鶴鳴默默牽住了她的手。
*
之後,劉健開車,送幾人回到了鎮上。
何沐最先下車,之後是陸白與周鶴鳴。
他回頭,看到程霜降和劉健說了些什麼,然後,也下了車。
“今晚,我留下來吧。”
等到軍用吉普開走,她才看著陸白說道。
陸白點了點頭。
“.我還是不信,不信阿淺就這樣不在了,她為什麼要救你,你明明對她那麼不好。”
何沐站在路燈下,還是有些無法原諒陸白,她幽怨地盯著陸白,沉聲繼續開口。
“要是死的是你就好了,陸白。”
說完,她沒等陸白有所回應,便飛一般跑開了。
陸白陷入沉默。
“我們先回家。”
周鶴鳴牽著她的手,與程霜降一起,朝外婆家走去。
“你晚上不回去了?”
他瞥了眼穿著連衣裙的程霜降。
“嗯。”
她理所當然地應了一聲。
今天發生了太多事情,知道了太多過去,大概,程霜降也需要有同齡人陪著吧。
小賣鋪還沒關門,外婆正坐在收銀臺後面,旁邊是隔壁的老阿姨。
“哎呀,我早就和他們說了不用,現在的手機還能用,但他們一定要給我換,哎,這個螢幕這麼大,一隻手都拿不完,哎。”
外婆正在炫耀陸白給她買的新手機,嘴上說著客套的嫌棄話語,實際上笑開了花。
兩人很快看到了走過來的三個人。
“哎喲,你家崽子挺厲害嘛,兩個女朋友。”
隔壁的老阿姨見到周鶴鳴帶著兩個女生,笑著調侃道。
“造孽哦,另外那個是同學來的,你莫亂講。”
“好好好,我先回去煮飯了。”
老阿姨笑著打量了一番兩位女生,才揮手道別。
“外婆,程霜降今晚在我們家吃飯,然後一起住。”
周鶴鳴搶先開口道。
“哦,行,沒問題,沒問題,我去給你們煮飯。”
外婆起身。
周鶴鳴本來還想幫忙,但外婆讓他收拾樓下,把卷簾門拉上,周鶴鳴只得乖乖留在樓下。
“我也來幫忙。”
陸白的情緒似乎恢復了不少,開始幫周鶴鳴收拾。
程霜降在一旁,順手將擺在外面的桌子搬回去。
三人弄完,鎖好捲簾門,上樓的時候,就聞到一股飯菜的香味。
“要搭把手嗎?”
周鶴鳴走進廚房,順手就拿起菜刀開始切菜。
本來已經在客廳坐下的程霜降見狀,也起身,走進廚房,幫忙洗起了菜。
“哎喲,你是客人,怎麼能讓你幫忙呢。”
正在炒菜的外婆見狀,阻攔道。
“沒事,順手。”
程霜降沒停手。
“外婆,你看鍋裡,別煮焦了。”
周鶴鳴提醒道。
外婆便又專心在灶臺上。
陸白這時候也來到廚房,不過好像沒有她能做的事情。
“要不,你把碗洗一洗放到桌上去。”
周鶴鳴倒也不敢讓陸白碰菜刀什麼的,她也不會洗菜,只能乾點雜活了。
“嗯嗯。”
陸白耐心地將碗筷沖洗乾淨,放到客廳餐桌上,又端起了外婆剛炒好的一道菜。
很快,滿滿一桌菜便被端上桌來。
粉蒸肉,青蒜炒臘肉,酸辣藕片,豬油渣炒豌豆尖,還有一碗西紅柿蛋湯。
程霜降和陸白各自在收拾餐桌,周鶴鳴在廚房和外婆做著最後的收尾工作。
這時,外婆忽然湊到周鶴鳴耳邊。
“你老實告訴外婆。”
“什麼?”
周鶴不明所以。
“你是不是真的耍了兩個朋友?”
外婆瞥了眼客廳的兩位女生。
“沒有,你外孫哪有那本事。”
周鶴鳴被逗笑了。
“你別笑,你外婆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我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外婆小聲嘀咕道。
“這兩個女生,都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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