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隊後山在家屬院再往西開車二十分鐘的地方,就在軍區附近。
據說這一片區域過去是亂葬崗,古代逃難的時候,不少流民死在這裡,後來戰亂不息,逐漸荒廢,哪怕在鶴鳴山的道觀建起來的年代,這一塊也是名副其實的不毛之地。
後來,這裡要建駐地,當地村民告誡部隊說鬧鬼,部隊直接架了幾門迫擊炮,給這一片轟了一遍,就再也沒有人提過鬧鬼的事情了。
但這塊區域確實有些奇怪,荒蕪,寸草不生,難以開墾改良。
只能用作墓地。
後來,七年前的災害之後,鶴鳴鄉重新規劃,又在現在的殯儀館附近劃了一塊墓園,這裡就逐漸無人問津,只作為部隊家屬的墓地使用了。
據說在幾十年前,這邊曾經作為具備戰略縱深的軍事基地存在,整片區域自成一體,可以自給自足維持三十年的運轉,具體如何,周鶴鳴就不得而知了。
站在墓碑前,他第一次見到了程霜降的父母。
這是一處合葬的墓地,遺像上的兩人都非常年輕,面帶堅毅的笑容。
程霜降看著墓碑裡的父母,她沉默不語。
周鶴鳴在殯儀館見過許多弔唁的姿態。
有人會跪在墓前嚎啕大哭,似乎要將一切生活的委屈講給九泉之下的親人。
有人會如同平常,像是對方依舊活著的模樣,娓娓道來。
還有人會像程霜降現在一樣,沉默無言,只是靜靜地凝視。
從周鶴鳴之前看程霜降的qq空間動態來看,她原本還算是相對開朗的,但在父母犧牲之後,就變得沉默而內斂起來。
以她的成績和身份,應該是不會有同學嘲笑或者欺負她的,老師肯定也會護著她。
所以,程霜降大概,是過不了自己那一關吧。
就算沒有外人刻意提醒,她也很清楚,自己未來的人生會和其他人截然不同。
點燃香燭,她跪在了墓碑前,鄭重地祭拜行禮。
“爸爸,媽媽,女兒回來看你們了。”
程霜降溫柔地說道,隨即閉上了眼睛,不知道在心裡對雙親說了些什麼。
她上了香,起身,看向一旁的陸白與周鶴鳴。
周鶴鳴示意陸白上去,但她卻拽住了周鶴鳴的手腕。
“你也一起。”
“我?”
周鶴鳴有些不明所以,他瞥了眼程霜降,少女默默點了點頭。
他與陸白便也來到墓前。
雖然他們並不是家屬,但因為程霜降的父母救過陸白,所以,陸白也跪了下來,周鶴鳴片刻後也跟著跪下。
陸白並未將內心的話語開口說出,只是默默閉眼。
周鶴鳴看著遺像,同樣合上雙眼。
叔叔,阿姨,這一次,霜降應該能夠好好地長大,擁有一段自由而不受束縛的人生了。
他內心默唸道。
周鶴鳴覺得,這應該是程霜降的父母最願意看到的。
兩人祭拜之後,三名年輕人又鄭重地向著逝者鞠躬行禮。
“你們接下來幾天就在鶴鳴鄉?不去蓉城市區玩一玩嗎?”
離開墓園的時候,劉健好奇詢問。
“嗯,接下來有那個玄君儀式,我們想看看。”
周鶴鳴回答道。
“那個啊,因為上次出了意外,所以這次好像安保工作要更加嚴格,而且刪減了很多環節。”
劉健看起來還是比較瞭解的。
“刪減?”
周鶴鳴不清楚。
“是啊,正常的儀式要持續好幾天,要幾個家族的人一起開宴,然後表演什麼的,護送上山之後還有節目,最後護送下山,再在山下設宴,才算完成儀式。”
劉健隨口解釋了一句,他在這兒很多年,大概耳濡目染,聽了儀式的細節。。
當年出事就是在最後護送下山時,所以理論上,當年的儀式是沒有完成的。
“這次只有一天,從山下護送到道觀,然後就結束了,這還是因為旅遊局的要求,才重新弄的。”
劉健看了眼陸白。
“為什麼,這裡的人不願意嗎?”
周鶴鳴奇怪。
“因為當年出了事,最後好像是沒有完成儀式吧,這裡的人就覺得不吉利,但旅遊局覺得這是一個吸引遊客的好機會,順便弄成了一個旅遊節。”
劉健帶著三人來到墓園門口停著的軍用吉普前。
“還說是如果人手不夠,要找咱們借人,我才知道這些的。”
“那感覺會很熱鬧。”
周鶴鳴開啟後車門,先上去,陸白跟著坐在後座。
程霜降則是在副駕駛,繫好了安全帶。
“希望不會出什麼岔子吧。”
劉健著方向盤,瞥了眼副駕駛的少女。
“還有一件事。”
“我這邊明天開始要出一個任務,所以沒辦法照顧霜降,我看她和你們關係也不錯,能不能拜託你們讓她借住幾天,不然一個人在軍區裡也挺孤單的。”
周鶴鳴看向身邊的陸白。
“沒問題啊,我也想和她多待一會兒呢,說不定以後讀大學就很難見面了。”
陸白笑盈盈地說道。
周鶴鳴不知道劉健說的是真是假。
“那行,我先帶你們回去拿霜降的東西。”
劉健發動了吉普車。
*
聽到程霜降要在家裡借住的訊息,外婆非常開心。
可能對獨居的老人而言,家裡多幾個年輕人,確實能讓人更有活力。
就是周鶴鳴有點兒坐立難安。
三人下午也沒出門,就是陪著外婆一起看電視,聊聊學校裡發生的事情。
老人家可能也聽不懂很多東西,但光是聽小輩講述,她就已經很開心了。
晚上,也不需要外婆動手,三人在廚房忙活做飯。
當然,陸白只負責最基礎的洗菜洗碗洗鍋,動刀和掌勺這些都交給了程霜降與周鶴鳴。
夜晚,四人又坐在客廳看電視,看到九點多,外婆打著哈欠上了樓。
“明早去鎮子上的集市買點菜吧。”
周鶴鳴提議。
雖然南方的集市不如北方趕大集那般熱鬧,但臨近玄君儀式,好像鎮子上的遊客真的多了些,周鶴鳴估計會挺好玩的。
“好啊。”
陸白欣然同意。
程霜降也點了點頭。
拿起遙控器,周鶴鳴換臺,想找點什麼看。
很快,他換到了紀錄片頻道,裡面正在播放動物世界。
一下子,周鶴鳴就想到了昨夜發生的事情,有點兒臉頰發燙。
“看看有沒有電影吧。”
他自言自語般說著,調到電影頻道。
不過這個時間,電影頻道正在放電影報道,暫時沒播片。
陸白伸了個懶腰,站起來。
“下一部電影是十點整,我正好去洗澡。”
之前程霜降與周鶴鳴已經洗過,就剩下了陸白。
她上樓拿換洗的衣服,走進洗手間。
電影報道還在繼續,周鶴鳴與程霜降兩個人坐在沙發上,中間隔了一個人的位置。
淅淅瀝瀝的水聲傳來。
周鶴鳴將注意力放到電視機裡。
忽然。
身邊的程霜降傳來聲音。
“我今天和爸爸媽媽說,我們曾經在一起過。”
周鶴鳴轉頭看去,少女依舊盯著電視,沒有看這邊。
“你之前不是說過不可能和我發展出任何關係的嗎?”
少年沉聲反問。
“嗯。”
程霜降應了一聲。
“我那時候,確實覺得,我們之間不可能。”
她的回答讓周鶴鳴感到困惑。
如果十八歲的程霜降覺得他們之間不可能,那昨晚她做的又算是什麼?
“如果那時候,我選擇繼續留在你身邊,你覺得會是什麼樣的結局?”
對此,程霜降沒有解釋,而是提出了一個假設。
“大概,不會很好吧。”
周鶴鳴心想。
那時候的他,滿腦子都是重生而來的程霜降,倘若十八歲的她選擇與周鶴鳴保持戀人關係,那麼,周鶴鳴只會以思念著重生而來的程霜降的愛意,與眼前這位十八歲的少女相處。
程霜降會忍受這樣的戀情嗎?
周鶴鳴覺得不會。
無論是十八歲的她,還是三十五歲的她,期望的,與周鶴鳴相同,都是堅定而毫不猶豫的選擇。
他們會因此而爭吵,會疏離,會將兩人內心中對方的美好形象在一次次分歧中撕扯得粉碎。
所以為什麼說,死掉的白月光是不可戰勝的,哪怕白月光本人來了都沒辦法。
因為那樣的白月光已經永遠不會改變,而待在身邊的人,會隨著時間的流逝,瞭解的加深而產生不可預料的變化。
這就是為什麼有詩人會感慨,人生若只如初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
正是由於當時程霜降的決絕的疏離行為,才給了兩人現在坐在這裡說話的機會。
“所以。”
程霜降瞥了眼依舊傳來水聲的浴室,稍稍側過身。
“我當時覺得我們之間不可能,是因為。”
她直視周鶴鳴的雙眼。
直覺告訴少年。
接下來程霜降說的話,會讓他們之間的關係向著某種無法挽回的深淵一路狂奔,無可阻擋。
但內心深處,周鶴鳴發現自己居然存在著某種期待。
他回應了程霜降的視線,聆聽她的話語。
“是因為,我不想你看著我的時候,心裡想的是她。”
程霜降的話語聲帶著某種嘆息。
“所以,你現在能,只看著我嗎?”
她聲音低沉,柔和,卻又有著某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抱歉,我現在是陸白的男朋友。”
周鶴鳴只遲疑了一秒,就說出了他的答案。
“我知道。”
程霜降點了點頭。
下一刻。
少女的臉驟然湊近,在周鶴鳴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在他的唇上留下一吻。
甚至於,她還輕輕咬了咬周鶴鳴的上嘴唇。
“第一百一十次。”
程霜降坐回來,低語道。
嗡——
周鶴鳴只感覺大腦一陣蜂鳴。
少女那直接而坦率的進攻讓他措手不及。
理性告訴他,這並非他應該做的,事到如今,就算程霜降對自己表達好感,他也不能接受,否則就會辜負陸白。
可感性。
內心深處的某一個隱藏的自我卻在剛才那一吻的溫柔之下狂怒嘶吼,想要衝破枷鎖,將眼前的少女擁入懷中。
他的意識清楚地知道,這是十八歲的程霜降,這不是那個與自己兩情相悅,誓約終生的少女,他應該拒絕她,遠離她,忘記有關她的一切。
可他的身體告訴他。
他還喜歡她。
某種強烈的愧疚與罪惡感縈繞在周鶴鳴的心頭,以至於,他沒有意識到洗手間的水聲已經停下。
“對不起。”
周鶴鳴別開視線,挪動身體,朝著距離程霜降更遠的地方移動了半個身位。
“我不能接受你的好感。”
他非常鄭重而堅決地回應。
對此,程霜降點了點頭。
然後。
在陸白開門出來的前一秒,程霜降喃喃般的聲音鑽入周鶴鳴的耳畔。
“我等你。”
周鶴鳴感到喉嚨有某種東西哽住,他急忙將視線轉向陸白,站起身。
“我幫你吹頭髮。”
“好哦~”
陸白笑嘻嘻地踩著拖鞋,啪塔啪塔來到周鶴鳴面前。
似乎,什麼也沒有聽到。
*
深夜。
周鶴鳴躺在地鋪上,有些輾轉反側。
一側的程霜降似乎早已入睡,正發出均勻的呼吸聲。
另一邊,陸白睡眼朦朧,看樣子也快要睡著。
他盯著熟悉又陌生的天花板,腦子迴盪著程霜降今晚的話語。
我等你。
這確實很像她的性格。
並不會如同陸白那般主動而熱烈地出擊,只會耐心地站在一旁等待。
只不過,周鶴鳴不知道程霜降要等什麼。
等到自己和陸白出現分歧?等到自己能坦然接受程霜降的好感?等到自己寧願辜負陸白也要和她在一起?
這時,周鶴鳴意識到,程霜降是把選擇權交給了他。
倘若。
周鶴鳴願意,這位少女恐怕會像那時候一樣,義無反顧地朝著自己奔赴而來,衝破任何的阻礙,無視任何的議論。
她將如同重生而來的自己那般,動用一切能夠動用的手段,只為了,能夠站在他的身邊。
想到這裡,周鶴鳴垂下眼眸。
他想到,自己可能要辜負程霜降的期待了。
“怎麼了?”
陸白似乎清醒了一些,她看到周鶴鳴略顯憂鬱的表情,輕輕咬住他的耳垂,柔聲問道。
“有些失眠。”
周鶴鳴回答,他側過身子,少女順從地與之接吻,兩人身體糾纏,就像昨夜,在沙發上一般。
只是,稍有不同的是,昨晚是陸白想要確認周鶴鳴的存在。
今晚,是周鶴鳴想要確認自己對於陸白的愛意。
交織的吐息中,情動不已的兩人,似乎完全忘記了房間裡還有另一個人的存在。
程霜降有些迷糊地睜開眼,她首先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
隨即,她聽到微小的窸窣聲從身邊傳來。
她看到,周鶴鳴正面朝她這邊側躺,閉著雙眼,眉頭略微皺起,表情有些苦悶。
看到這一幕。
程霜降抿了抿嘴,隨後,稍稍支起身子,在周鶴鳴的嘴唇落下一吻。
驟然,周鶴鳴睜開了雙眼,正好與程霜降對視。
少女一愣,有些慌亂的縮了回去,手背抹了抹嘴角。
她正猶豫著是轉身裝作什麼都沒有發生,還是開口解釋兩句時。
扎著頭髮的陸白背對著程霜降,從周鶴鳴的毯子裡探出腦袋。
她喉嚨聳動,似乎在吞嚥什麼,還舔了舔嘴角,臉頰潮紅,雙眸濡溼,有一種令人垂憐的魅力。
在程霜降閉上眼睛裝作睡著的前一秒。
她看到,被陸白再度吻上的周鶴鳴,視線的目光,正好與自己交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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